滄流曆九十一年二月初七,一個欲雨的黎明前,雲荒力量格局悄然發生了變化。
當燈下兩隻手相擊立誓的時候,一個新的同盟誕生了。
或許當一切都成為史書上墨色黯淡的文字時,後世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會這樣來稱呼這一夜裏雙方定下的盟約:空海之盟。——為了空桑和海國的複生,而讓千年來一直相互敵對仇恨的兩個民族將手握到了一處,將力量合並為一股。
那樣隱秘的聯盟,縱使不被第三方得知,然而力量對比的悄然變化,依然引起了極少數幾雙眼睛的注意——那都是寥寥可數的能洞徹雲荒一切變化的人。
虛無的殿堂裏,敏銳地感到了什麼正在靜默中改變,大司命拂開了水鏡,通過氤氳的水氣看向另一個空間:那個瞬間,他看到的是兩隻交擊相握的手。雖然沒有戴著皇天,然而空桑帝王之血的特異稟賦依然一眼可認。
“開始了麼?”不自禁地脫口,大司命喃喃道,旁邊圍觀的三位藩王臉色為之一變。
大司命長長歎息——盡管可以洞徹輪回,但他永遠隻是個宿命的旁觀者,隻能目睹這一切的發生而無能為力。他所能做的,和曆代大司命一樣,隻是應宿命流程而行,挑選著,守望著空桑延綿千年而不斷絕的帝王血脈,然後將一切如實記錄入《六合書?秘聞錄》,成為某一日滄海桑田後雲荒唯一存在過的憑證。
“空桑的帝王之血!怎麼可以和那麼卑賤的鮫人握手?”旁邊,黑王玄羽忍不住憤怒地低語,深受千百年來空桑貴族正統熏陶的另外兩位王者眉間也有不忿之色。青王塬年少,脫口應合黑王的反對聲,唯獨紫王的臉沉默在袍下,許久,才淡淡道:“帝君和六王,七人中如今有四人支持結盟,這個盟約,無法反對。”
真嵐,白瓔,藍夏和紅鳶——在地麵上的四個人,足可以決定空桑的未來。
“而且盡管對方是鮫人,畢竟這塊踏板能有點厚度,還是盡力使用吧。”紫王芒的語氣是波瀾不驚的,“皇太子殿下的決定,我們不能置疑。”
“總有一天,殿下會連帝王之血的尊貴都忘記掉。”黑王嘟噥著,然而終究不再說話了。
大司命聽得旁邊諸王的紛爭,卻沒有說話——百年前承光帝時期開始,六位藩王就鉤心鬥角你爭我奪得厲害,空桑亡國後成為冥靈,為了一息存亡,相互間暫時熄了爭鬥之心,但分歧依舊是存在於六王心中。
真嵐那個孩子……要擔起那麼一副爛攤子,的確是辛苦得很呢。
大司命默默歎了口氣,俯身準備合上那一麵透視不同時空的水鏡,然而,猛然間老人的眼睛裏有了震驚的神色——另一雙眼睛!
居然有一雙眼睛,在水鏡那一邊黑暗的一角注視著結盟的雙方,帶著說不出的奇特笑意。不是空桑那一方,也不是鮫人……那雙黑暗中浮凸的眼睛,又是誰?
有誰……還有誰和自己一樣,通過水鏡在觀察著轉折點上的這一幕麼?
“啪!”大司命的手猛然探入水鏡中,仿佛想觸摸到那個黑暗裏神秘旁觀者的臉,然而水麵驟然碎裂,所有景象化為一片虛無——雖然是在虛無的城市裏,大司命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那樣的眼睛,居然冥冥中在某處記憶裏曾經見過。
“是誰?是誰?”大司命扶著水鏡凸起的邊緣,目眥欲裂地低頭看著蕩漾破碎的水麵,有些恐懼地喃喃低語。
“智者大人,您看到了什麼?”
黎明前的霧氣籠罩著巨大的白塔。頂端的神殿裏,隔著千重帷幕,傳來一個少女恭謹的問話。焰聖女身穿白色的禮服,匍匐在簾下,將送進去的水鏡從簾下拖回,合上,靜靜地問了一聲。按以往慣例,有通天徹地之能的智者在每次看完水鏡之後,都會對滄流帝國發出最高的口諭。
“唉……”長年無人進出的神殿裏,重重帷幕背後,陡然透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然後,便是一陣含糊不清的低語,腔調古怪用語奇特,仿佛一個初次學舌的嬰兒在努力地說話,但畢竟發出的還是奇異的不成字句的單音節。
然而,焰聖女仿佛聽懂了裏麵那位神秘人的口諭,神色忽然間凝重。
“既然力量格局已經變化,智者大人,為什麼不告訴十巫呢?”少女匍匐於地,低聲請求裏麵的那個人,聲音卻是顫抖著的,“海皇複出,空海成盟,雲荒的平衡即將破裂——為什麼不告訴十巫呢?您為什麼要保持沉默呢?”
長時間的安靜,帷幕後麵的人沒有回答一個音節。
作為冰族的聖女,雲焰想盡早告訴族人這個不祥的消息,然而無形中仿佛有什麼力量壓製著她的行動,讓她根本無法起身。
“智者、智者大人……您難道是想讓……滄流帝國覆亡嗎?”陡然間明白了帷幕後那個神秘人的意圖,掙紮著,焰聖女終於大著膽子問出了這句幾近責問的話——曆代聖女中,或許從未有人對智者說過這樣的話。
“……”又是一陣沉默,帷幕背後的神秘人還是沒有說話,沉默中仿佛壓力越來越大,重重帷幕開始微微拂動,然後越來越明顯地向外飄拂,獵獵飛揚。
“嗬嗬嗬……”忽然間,裏麵發出了一陣單音節的奇異的低沉笑聲。
飛揚的帷幕拍到了焰聖女的臉上,將少女的視線全部裹住。又來了麼?分明還沒到月圓的時候啊……雖然心中的恐懼無以言表,焰聖女還是支撐著匍匐於地,不敢後退半分。昏黑一片中,她陡然覺得手腕上一陣劇烈的刺痛,仿佛空氣中有無形的利刃割破她的腕脈。
血忽然如同一道彩虹般掠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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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夜色裏,屍體堆積如山。
而一片死亡的氣息中,唯獨一家破敗零落的房間裏還透出溫暖的燈光——如意客棧的大廳裏,一行人正在進行著黎明前夕的最後商談。
龐雜的事務終於接近尾聲。
“如此,你可以先去九嶷山下的蒼梧之淵。到時候白瓔會在那裏等,然後你們一起去把龍神的封印解開——我們空桑人如今的力量已經不足以單獨打開星尊帝設下的封印,不然何必蟄伏百年?”隨著黎明的漸近,真嵐的力量開始恢複,說話語氣明顯有了懾人心神的力量,不容反駁,“作為回報,你們須替我們拿回我被封印在海底的左足。”
“哦……”聽得那樣幹脆利落的提議,蘇摩忽然笑了笑,“不需要我拿到你的左足後,再來尋求太子妃的合作麼?好高的姿態啊。”
“我並不是信任你。”那一顆頭顱在桌上翕合著嘴唇,然而眼睛卻是看了看一邊遠處燈下的白衣女子,“我是信任白瓔……她經過那樣的事都肯再度相信你,我怎麼可以比我老婆更小氣?”
傀儡師沒有說話,抱著懷中的小偶人,空茫的眼睛不知道看著虛空中何處。
另一邊,赤王和藍王已經開始提點各自人馬,準備返回無色城。隻有作為太子妃的白王瓔還坐在燈下,似乎對於緊逼而來的黎明絲毫不焦急——雖然出身尊貴,但自小修習過女紅,冥靈女子從如意夫人那裏借來了針線,在燭光下低著頭,手裏拿著真嵐穿來的那件鬥篷,細細的縫補上麵的兩個破洞。
蒼白到幾近虛幻的女子,纖細的手指間拈著銀針,用自己雪白虛無的發絲為線,一針針地將鬥篷前胸後背上地兩處破洞補上——那樣專注沉靜的神色,讓這個存在了上百年而依然年輕的女子,陡然閃出奇異的溫婉的光。
雖然那笙在一邊看著即將醒來的炎汐,但是一抬頭看到白瓔的眼睛,陡然便是一陣恍惚……其實,苗人少女對於這位太子妃是頗感失望的。聽過西京講述百年前墮天的故事,那樣絕決慘烈,心底裏不自禁的便遙想著那個女子那時該有如何絕代的風華,風袖月顏、雪魄冰魂——然而,眼前的空桑皇太子妃安靜而平凡,就如世上很多嫁為□□的女子一樣。
此刻她在燈下拈著針低眉的樣子,根本讓那笙無法和那個從萬丈高塔頂端縱身躍下大地的女子聯係上。那笙一手探著炎汐的腕脈,一邊就有些出神地看著她——旁邊,如意夫人端了一盞藥過來,也是怔怔地立住了腳步,看著燈下織補衣物的空桑太子妃,眼神複雜。
百年未見,真的是什麼都不再一樣……墮天的刹那,她也曾在伽藍城外的鏡湖中浮出水麵、驚呼著仰頭看向那一襲墜落的華衣,然而百年後卻是這樣滄海桑田。
在那樣商議存亡大事的關頭,蘇摩還是沒有說話。他的眼睛凝視著虛空,穿過室內搖曳的燭光,似乎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真嵐仿佛想繼續說什麼,但看到對方彌漫開去的眼神,便暫時沉默下去。
“龍神如果被放出,那麼白薇皇後被封印的力量也將回到白瓔身上——這是雙贏的事情。如果作為鮫人的少主,你還有點眼光的話,根本不該拒絕。”恍惚中,真嵐的話語忽然傳入耳中,分析利弊,隱約間閃著冷光,“而且,若是你再度毀約,將置白瓔於何地?”
輕輕喀嚓一聲響,偶人的嘴巴大大張開,麵目有些扭曲,似乎傀儡師弄痛了他。
蘇摩麵沉如水,本來就是空茫的深碧色眸子此刻更加看不到底,他隻是抱著偶人,把頭微微轉向桌子上那顆會說話的頭顱,忽然間,不知什麼樣的情緒控製著傀儡師的心,一個奇異的笑容掠過了他的唇角。
“死也死不掉,才真是可怕的事情啊。”漠然的微笑中,他忽然低聲說了一句,不知道是說冥靈女子、還是眼前這顆不死的頭顱。
“我們鮫人自然會盡全力從鬼神淵帶回裝著你左足的石匣。”頓了頓,仿佛沒有看到真嵐的眼神也微微黯淡了一下,蘇摩一反方才恍惚的樣子,冷靜地一字字回答,“其實放出龍神,對你們空桑人的好處,不下於對我們鮫人——你們也需要白薇皇後的力量吧?還要我們拿你的左足作為回報,似乎有些太貪心了哪。”
空桑皇太子沒有料到這個桀驁陰沉的鮫人少主忽然間如此反擊,微微錯愕了一下。
“不過,既然我答應了,自然會做到。”沒等對方發話,蘇摩隻是揚著頭,看外麵漸漸亮起來的天色,眉間是看不出喜怒的漠然,“讓白瓔獲得力量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如果你敢毀約,她就有能力殺了尚在自四分五裂中的你。”
那樣漠然的語聲,卻讓所有聽見的人都猛然一震。
如果龍神釋放,白薇皇後後土的力量回歸,的確皇太子妃的力量便會超過被封印的皇太子——空桑曆史上,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後土勝過皇天的局麵吧?
“既然你也同意,那麼,我們在蒼梧之淵等你的到來。”真嵐笑了笑,卻不糾纏於這個頗為逆耳的問題,隻是重複了那個約定。
“天也快亮了,你們該回去了。”蘇摩站在窗邊,讓蒼白俊美的臉對著天邊微露的晨曦,淡淡催促。外麵,天馬已經驚覺了日夜交替的來臨,開始不安地低嘶起來。
“嗯。”空桑皇太子的力量隨著白晝的將近而慢慢增強,斷肢從桌上躍起,托起了頭顱,淩空轉過頭去對著一邊的三位王者招呼:“白瓔,藍夏,紅鳶,你們先回去吧——大司命他們一定是等急了。”
“‘先’回去?”有些詫異地,諸王驚問,“那殿下你——”
“我還有些事要處理。”真嵐微笑著搖頭,把目光投向一邊已經打起了瞌睡的慕容修和西京,以及守著炎汐的那笙,對同僚道,“不用擔心,你們先回去,我馬上就來。”
諸王有些不安地麵麵相覷——前夜皇太子妃已經險遭不測,如果讓太子殿下又一個人留在這個詭異的傀儡師身側……即使是剛結下盟約,但可信度實在是不高啊。
“那麼,我們先回去了。”首先開口的是作為皇太子妃的白王,仿佛感覺到了日光的逼近,那個冥靈女子越發蒼白和單薄起來,然而神色卻是從容的,走過來抖開手中補好的鬥篷,覆蓋上了那個淩空的頭顱。
應該是力量已經慢慢恢複,鬥篷在虛空中立起,架出了一個隱約的虛無人形。
白瓔低下頭,將鬥篷在真嵐頸中打了個結,然後拂了拂,認真地審視了一番,微笑:“好,可不要再被人弄破了——不然怎麼還給黑王?”
“最多我再用幻力‘結’一件出來嘛。”真嵐皺眉,滿不在乎,然而看到外麵的天色也有些緊張起來,催促妻子,“你快回去吧,再過一刻,太陽便要躍出地平線了!”
“嗯,好。”知道時間緊迫,白瓔也不在多話,隻是微微點頭,“自己小心。”
然後,她便回身,合著赤王藍王一起走了出去。走過窗邊的時候,白色的女子眼睛停了一下,看著那個鮫人傀儡師,悄然一笑,點頭:“蘇摩,我在蒼梧之淵等你。”
沒有等到那個藍發男子回話,冥靈女子空無的身體已經穿過了蘇摩的身體、厚實的牆壁,無聲無息地走出了如意賭坊,來到了庭中。天馬在撲扇著翅膀揚蹄嘶叫,急不可待地想回歸於無色城,白、赤、藍三位王者拉住了馬韁,翻身而上。
雪白的雙翼頓時遮蔽了天空,消失在晨曦微露的天穹。
蘇摩深碧色的眼睛裏始終沒有一絲光亮,不再憑窗看向外麵,隻是沉默地轉過頭來,低聲問了一邊的如意夫人幾句。然後走到左權使炎汐榻邊,揮手讓發呆的那笙走開,開始俯身查看複國軍戰士的病情。
“啊,太子妃姐姐走了也不跟我說句話!”本來對於那邊兩個大人物的談判沒有絲毫興趣,所以隻是眼巴巴地看著炎汐是否好一點,然而等她抬起頭來已經不見了白瓔的影子,那笙感覺受了冷落,委屈地嘟起了嘴,同時將身子挪開,不情願地讓蘇摩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嗬嗬,不要鬧,你跟西京一起去北方的九嶷山,就能碰到她了嘛。”她剛轉開了頭,就看見那顆浮在半空中的頭顱,笑笑地向她招呼。雖然一開始就看慣了這樣支離破碎的情況,那笙每次麵對著這張臉時,還是忍不住覺得想笑——雪山上凝結出的那個幻象實在給了她太深刻的記憶,所以看著這張平平無奇的臉時,總是有被欺騙得哭笑不得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