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聽說很遠啊。”然而那笙卻是收起了孩子氣的表情,眼睛望著天盡頭,長長歎了口氣,那裏,紅日驀然一躍、跳出了地平線。
“嗯?舍不得和炎汐分開麼?”真嵐注意到她眼中擔憂和留戀的神色,老實不客氣地笑了起來。
那笙忽然間紅了臉,瞪了他一眼,生性爽直,卻不抵賴,隻是抱怨:“又不像你和太子妃姐姐,幾千幾百裏都可以不當一回事。要走多久才到九嶷呀!”
“嗯。”真嵐忍不住笑了起來,饒有興趣地低頭看她,“可惜就算我現教你法術幻力,你也無法修行到日行千裏啊——”
“法術?”聽得空桑皇太子那麼說,那笙的眼睛卻忽然一亮,畢竟是對術法略知一二,她立刻伸手去拉真嵐,跳了起來,“對了,你要教我學法術!要學可以救人的那種,我會學得很快的!”
那笙拉了個空,這才想起真嵐沒有左手,卻依舊扯住鬥篷不放。
“哎,哎。鬆手,鬆手!再拉就要破了——弄破了白瓔要說我的!”真嵐看著她扯住鬥篷,眼神微微一驚,卻是皺眉,忙不迭地想甩開那個粘上來的小家夥,“我教你就是。”
“呀,不許賴的!”那笙歡呼了一聲,鬆開了手。
看到少女眼睛裏騰起的歡躍光芒,空桑皇太子卻是默默笑了笑——本來也就是要教會這個皇天持有者保護自身的基本技能,所以才留了下來。
能扯住本來就是”虛無”之物的鬥篷,這個自稱通靈的女孩子本身就有了一定的靈力了吧?她倒不算自吹,如果學起來,進境應該不慢。
“我要學他那樣砍了一刀馬上合攏的本事!”那笙放鬆了力道,卻不肯鬆開鬥篷,忽然指著後麵榻邊的蘇摩,嚷,“這樣我就不怕被人殺了。你就不用擔心我啦,也不用西京大叔陪我一路去了。”
“胡吹大氣。”聽得那樣的話,真嵐眼睛微微在蘇摩身上一轉,神色不動,口中卻笑,“那本事你學不來的。”
“為什麼?”那笙不服,扯緊衣服。
“別拉!”真嵐嚇了一跳,連忙順著她的力道往前湊了湊,“人家練了一百年,你呢?”
“呀,要練那麼久?”那笙詫異,急急問,“那有沒有快一些的法術?”
“有的有的。”真嵐答應著,抬起唯一的右手,手指憑空劃出連續的四條折線,當最後一條線的末端和第一條線的開端重合的刹那,那個虛空的方形忽然凝結出了實體,幻化成一本書冊的形狀,掉落在那笙的手心裏。
“是九天玄女那樣的天書麼?”苗人少女驚詫地鬆開拉著鬥篷的手,接住那本書冊,詫然發現是薄薄的羊皮冊子,滿心歡喜去翻,卻立刻氣餒——封麵上就是淡金色的一行文字,一個個如同蝌蚪模樣跳來跳去,根本看不懂。
“咦?真的是天書啊……”那笙不死心,往裏再翻,還是滿頁的蝌蚪,不由嘀咕。
“本來就是空桑文寫的術法篇章。你看得懂才有鬼。”真嵐嘴角扯了扯,“我給你翻過來吧——你要苗人文的,還是漢文的?”
“啊?”沒有料到對方那樣殷勤,那笙愣了愣,立刻道,“漢文!”
手指憑空劃過,那笙手中的羊皮冊子登時有了細小的改變——上麵淡金色的文字居然如同有生命般扭曲,變幻成了她所熟悉的文字:《六合書?術法篇》。
“這本書本來就是虛幻的東西,所以能用念力隨意地改變。”看到那笙睜大的眼睛,空桑皇太子解釋,一邊俯過身來用右手翻開書,點著扉頁,給旁邊的少女耐性地講述,“你看,其實都是啟蒙的一些東西……”
“胡說!分明是真的書!”那笙卻根本沒聽真嵐說了什麼,隻是用手搓著書頁,柔軟細膩的羊皮發出微微的硝過的氣味,真切的手感,少女驀然叫了起來,“分明是真書嘛。”
“是麼?”真嵐微笑起來,口唇微微翕動,手指輕輕一點。也不知做了什麼,那笙手上的書冊瞬間變成透明,然後消失——她還來不及驚呼,轉眼手心裏凸起了一處,居然是一顆嫩綠色的藤蔓爬了出來!
根莖紮入她腕脈,汲取著養分,藤蔓迅速攀爬上了她的手指,相互牽連著,枝葉刷刷地延展,居然在盡端處開出了一朵淡藍色的花,美麗芬芳。迅速地、那朵花又變成了一顆果實,清香陣陣。然後那顆果實熟透了,葉子漸漸枯黃,根莖也從她手上的皮膚中脫離,金黃色的果實啪的一聲掉落在苗人少女的手心裏,滾了滾,停住。
那笙看得目瞪口呆,隻覺四季枯榮在瞬間就呼嘯而過,幾乎感覺如對夢寐。
然而那顆剛掉下的果實在她手心裏,沉甸甸的壓著她的手上肌膚,厚重的實在的感覺,提醒她這片刻間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嚐嚐看?很好吃的。”怔怔出神時,耳邊卻聽到了那顆頭顱微笑的提議。仿佛被催眠一樣,那笙拿起果子,咬了一口,沙而甜的汁液流入了口中。
“啊呸!”她剛要咬第二口,忽然想起這該死的果子是從自己血脈中長出來的,忽然間覺得惡心,立刻吐了出來——然而嚼碎的果瓤,吐到半空,忽然化成了繽紛的火星。
那笙徹底呆住,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手心已經是空空蕩蕩,無論書冊、鮮花、果子全都不見了,繽紛而落的火星中,浮凸出空桑皇太子微笑的臉,帶著笑謔的表情:“如何?那本書還是真的麼?那個果子還是真的麼?——小丫頭你知道什麼真假啊。”
“你……你……”一時間腦子昏亂,那笙不知道說什麼好,感覺到了自己的無知和被作弄,忽然就怒了,用力一推那個頂著個鬥篷的怪物,“討厭!滾開!”
“哎呀呀!”嘶啦一聲,鬥篷被少女用力之下再度破碎,裂開了個大口子,這次忍不住叫出來的卻是真嵐,立刻拉著衣服跳開,愁眉苦臉地看衣襟上的破處。
那笙滿肚子火,卻在看到那一隻斷手拉著衣襟的樣子時陡然煙銷雲滅,不禁嗤的一笑,吐舌頭:“管你是真是假,反正我能撕破你衣服!”
“你厲害,你厲害,我怕你了。”真嵐苦笑著順著這個小孩兒脾氣的皇天持有者,重新攤開了手,那一冊羊皮書赫然完好地躺在他手心,“自己看吧,你那麼厲害,不用我教你了。”
“變成漢字再給我!”那笙柳眉倒豎,看到上麵果然換成了認識的字才一把拿過來,唰唰翻頁,又是眉花眼笑——果然都是精妙不可言的術法,隱身術、定身術、隔空移物、支配五行、堪輿天地……很多東西,都是她在中州依稀聽過的傳說中的仙人法術。
“呀!雲荒真是仙境!不然怎麼會有天書?”那笙忍不住歡呼起來,笑。
“我們空桑人信仰神力,千年來竭盡全力試圖能通天徹地,這方麵術業有專攻而已。”真嵐卻是不經意的笑笑,否定了她的恭維,“你先看看,這是入門啟蒙一卷,也夠你受用了。”
“咦,為什麼你們喜歡修行這個呢?”那笙詫異的抬頭,問空桑皇太子。
真嵐微微笑了笑,卻抬頭看著天地盡頭那一座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聲音忽然變得遼遠,淡淡道:“因為……我們相信空桑人的祖先是從天上來的,因為某事下到凡間,卻不能再回去。”
“祖先?星尊帝和白薇皇後麼?”那笙睜大了眼睛,想起方才真嵐說的那一段秘聞——空桑人的皇室內,看來真的有無數不為人知的隱秘罷?那一卷隻供帝王閱讀的六合書裏,到底記載了一些什麼東西?
“星尊帝和白薇皇後……”空桑皇太子沒有回答問話,隻是驀然輕輕歎了口氣,眼睛抬起,沿著天盡頭的白塔,往上、往上……一直將目光投注到淺藍色的天空上,“所以我們造起了白塔,幾千年來都在努力想著回到老家去——就像鮫人想要回到大海去一樣。”
那樣的話,忽然讓在座的人都是一震,沒有人說話。
“嗯,和我們中州一樣呢!那些皇帝,個個都說自己是‘天子’——天帝的兒子呢!”然而唯獨那笙沒有那樣微妙的感觸,雀躍地回答,為自己的舉一反三而得意,“看來哪裏的皇帝都一樣,覺得自己厲害得不像人了!”
“呃……”真嵐驀地苦笑,搖頭,“我可沒那麼說。”
“不過你真的很厲害啊!”見過了方才那一個小小的術法,那笙表麵倔強,卻是心服口服地點頭,“你的法術再厲害一點,就可以像神仙那樣了吧?”
“丫頭,其實方才不過是個小的幻術。”真嵐笑了笑,臉色卻是凝重的,真的也是沒有時間手把手教導,隻好提綱挈要地說,看她到底能領會多少,“你確認那本書是真的,不過是通過眼、耳、鼻、舌、身的種種感觸——但那些其實都是不可靠的。我不過是凝結出一個幻象,而那個幻象告訴你的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和真實書本一模一樣的感覺,那麼你就會覺得手裏拿的是一本真的書。”
“同樣,隱身術就是告訴別人‘我是不存在的’,用這一個虛幻的‘念’來封閉別人的視覺。定身術,可以通過告訴對方‘你的身體現在不能動’,來封閉掉他四肢的一切移動能力和觸覺——當然,要做到這樣,首先施展術法的人本身要有壓過對方的強大念力。”
“嗯……”那笙聽得那樣一段話,似懂非懂地答應著,卻不好意思說沒聽懂。
“所謂的幻術,就是繞開實體、而用虛無的幻象代替……呀,說白了就是騙人。而且要理直氣壯地騙,騙得對方相信那絕對是真實的就行了。”真嵐說著,也有些毛糙起來,一句話總結拉倒,“你多看一下書冊就會明白。”
“嗯……”那笙連連點頭,卻驀然問了一句,“有沒有不是騙人把戲的真本事啊?”
“呃?那個啊。”真嵐抓抓頭,大笑,“當然有很多!比如堪輿、觀星,再比如支配金木水火土風各種六合間的因素……甚至溝通天地、交錯無色兩界——不過那些對你來說現在還太深奧啦,你好好學,說不定有生之年能略窺一二。”
“哼。”聽得那樣的語氣,那笙忍不住哼了一聲,不服氣,卻問,“那麼你可以做到最厲害那種,是不是?”
“以前可以啊,現在大約差了好幾點。”真嵐搖頭。
“好幾點?到底幾點?”那笙詫異,莫名其妙。
“這裏、這裏、和這裏……”斷手掀起鬥篷,點著空空蕩蕩的身體各個部分,左臂、雙腿和軀體,真嵐微笑著,“一共四點。”
“啊,是這樣……”恍然大悟,苗人少女連連點頭,卻大包大攬地拍胸脯,“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替你補上這幾點,讓你變成最厲害的!”
頓了頓,那笙終歸還是好奇,忍不住問:“那麼現在誰最厲害嘛?”
真嵐笑了笑,拉著那笙,指指一邊的蘇摩,悄聲:“現在還沒有他厲害呢。”
那笙看著一邊低頭給炎汐治傷的鮫人少主,心裏卻是歡喜的——那樣炎汐就一定不會有事了。她壓低聲音,吐了吐舌頭:“他最厲害?可他一定不肯教我的。”
“嗯。你要自己好好學。”空桑皇太子輕聲囑咐,神色卻是凝重的,“以後要很辛苦呢……即使有西京一路陪著你。最厲害的如果是蘇摩也罷了,可惜滄流帝國還有個垂簾聽政的智者聖人……那個人、那個人……唉。”
真嵐的眼神從未有那樣的晦暗沉重,交錯著看不到底的複雜。
“那個人才是最厲害的?”那笙嚇了一跳,問。
“至少我還沒見過更強的。到底是誰……九十年前就是敗在他手裏,卻居然從未看到過那個人的‘真像’。”空桑皇太子長長吐了口氣,微微搖頭,“太強了……雖然那時候我被青王出賣、中了暗算,但那個智者居然能擊敗帝王之血的力量,並將其封印,已經匪夷所思……哪裏來的這種力量。”
那笙聽他喃喃自語,卻有些莫名其妙,隻懂得他確認了那個滄流帝國的人才是最厲害的,不由心裏忐忑:“萬一……萬一他來了,我可打不過他啊。”
“不會親自來的罷。”真嵐看著天盡頭的白塔,喃喃自語,“百年來那個智者從未離開過伽藍神殿一步啊……真是個奇怪的人,很多事情,他似乎是在有意放縱呢。不然鮫人早已全滅,無色城也未必能安全。”
“嗯?”那笙詫異,卻看到真嵐已經回過頭來,對著她微微一笑。那個笑容又是爽朗幹淨一如平日,將她心頭的陰雲驅散:“不要怕啊,小丫頭。你戴著皇天,好好學一些防身的術法就好,你一定能解開四個封印的。”
“我才不怕。”那笙咬著牙抬起眉頭,看著真嵐,“別以為我怕了——那笙答應別人的,還從來沒有做不到的!”
真嵐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額發,笑了:“真要感謝皇天選了你。”
另一邊的西京,卻是和慕容修低語了許久,兩人的臉色都是凝重的。
“看來我是無法親自送你去葉城了,不然反而會害了你。要知道目下整個滄流帝國會開始追殺我和那笙一行。”兩人在這個間隙裏分析了目下的形勢,西京沉吟許久,終究說了一句,“想不到我居然不能實現對紅珊的諾言。”
看到劍客鬱鬱不樂的神情,年輕商人反而安慰:“前輩不用為我擔心……”
“西京大人不要擔心,如果澤之國境內,我可以托人一路護送慕容公子。”一邊開口的,卻是風華絕代的賭坊老板娘。家業一夕間破敗如此,如意夫人卻毫不驚慌,慢慢開口:“我在此地多年,好歹也有些人脈,要護送一個人並不難。”
“如此……多謝了。”西京愣了愣,看到老板娘認真的神色,脫口。
“不必謝。慕容公子是紅珊的孩子,也是我們鮫人一族的後代,該當出手相助。”如意夫人抬手掠了掠鬢發,笑了笑,“而且……如今我們鮫人和空桑人之間,也該相互扶持,不好讓西京將軍為難。”
她想了想,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解開,將一麵晶瑩的玉牌拿在手裏輕輕撫摩。
上麵,刻著雙頭金翅鳥的令牌——滄流帝國十巫賦予領地總督的最高權柄象征。這個情人的饋贈她保留了多年,未曾輕易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