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請求赦免
戰鼓起,兵勇們越過國界。等待我們的是山崖上數以千計的弓箭手,我們中了埋伏,傷亡過半。
我是眾多兵勇中的一員。將軍說我們隻是誘餌。我們的任務是將敵方的主力引誘出來,將我們盡情屠殺,然後放鬆警惕。這時我們左右兩翼的主力就會強渡過河,以鐵鉗之勢給他們致命一擊。將軍的話說得雖然委婉,但是我們都明白,我們的任務,其實就是送死。我們隻能進,不能退。
我的朋友一個個倒下。他們沒有將士的盔甲,沒有突圍的戰馬,沒有撤退和進攻的命令。他們所擁有的,隻有等待屠殺的生命。一支箭射中阿三的嘴巴,又從後腦勺穿出來。箭尖上滴著血,映出我恐怖變形的臉。阿三是一位英俊的少年,他隻有十七歲。阿三愛上鄰村的姑娘,他說打完仗就娶她為妻。昨晚在帳子裏,阿三和我賭錢。他贏了很多,他知道那絕不是一個好兆頭。阿三想輸,可是他總也輸不了。阿三摟著那一堆錢,一直哭到後半夜。現在阿三死去,世上不會再有他的哭聲。
弓箭手們射完最後一支箭,悄悄退了回去。他們的主力仍然不見,我們的計劃沒有得逞。我們得到原地休整的命令,後方派快馬為我們送來隻夠維持一天的糧食。我問將軍糧食為何這樣稀少?將軍回答說,你認為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有必要吃太多嗎?他說得有道理。我們即將死去,不該浪費太多金貴的糧食。
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就迎來更為慘烈的一戰。對方的弓箭手重新爬上山崖,數量是昨天的十倍。他們一邊輕鬆地聊著天,一邊把我們像靶子一樣瞄著打。他們展開比賽,射中太陽穴十環,眼睛九環,鼻子八環,嘴巴七環,脖子六環,身體五環……我們把盾牌圍成一圈,人坐在裏麵,唱起悲壯的歌。我想我們即將死在異國他鄉,我們的死毫無價值。也許他們根本沒有主力,也許他們的全部主力,隻是一萬多名站在山崖上的弓箭手。
突然我聽到美妙的炮聲。山崖的弓箭手突然被我方炮火炸得血肉橫飛。我們的鐵騎終於殺了上來,他們在炮火的掩護下,向戰場縱深不斷推進。弓箭手被瞬間消滅,敵國的大門向我們敞開。我揮舞著長矛衝鋒陷陣,現在我變成一名英勇的馬前卒。坐在馬上的是一位掄著雙錘的將軍,我的任務是保護他和馬的安全。兩天後我們摧毀了敵人的第二道防線,那裏屍橫遍野,滿目瘡痍。
敵人的防線一點點收縮,一步步後退。我們的弓箭手呈一字形排列,箭射出,多如牛毛。弓箭手的任務是射殺麵前所有人,不管是士兵,還是百姓。終於我們攻臨敵國的都城,那是他們最後的防線。
我們搭起雲梯,開始攻城。我們的弓箭手射出一支支火箭,城樓被燒成黑色的炭;我們的發石器將巨大的石塊甩上城樓,將守城的士兵砸成肉餅;我們的土炮瞄準城牆一角不斷開火,直到把城牆轟出一個個缺口;我們的戰車和士兵不斷地從那個缺口衝進去,又不斷地遭受到強有力的阻擊。我們的士兵一批又一批全軍覆沒,一批又一批瘋狂地衝上去。那是極其慘烈的戰鬥,守城的勇士,直至戰到一兵一卒。
最後一名士兵被我們砍死,我們衝進了城。城中屍體縱橫,血流成河。我保護著我們的將軍,闖進了皇宮。我看到皇帝站在花叢間瑟瑟發抖。
將軍輕輕地對我說,殺了他。
我點點頭,將長矛刺過去。卻並未刺中他的咽喉。最後一刻我刹住了長矛。一位仕女突然從花叢間閃出。她用身體護住了皇帝。
我愣住。我認識她。她是被擄去的我的情人。我一直深愛著她。想不到現在她成了敵國皇帝的仕女。
我說,你讓開。
她說,除非你把我殺死。目光中充滿堅毅。
我隻好轉身,請求身後的將軍將她赦免。我說她隻是仕女,這場戰爭,並不是她的過錯。
將軍說是這樣。可是現在,要殺掉狗皇帝,隻能先殺掉她。
我再一次對她說,你讓開。
她說不可能。現在我既是仕女,又是貼身護衛,死在吾皇前麵,是我的職責。
我隻好再一次對將軍說,如果你一定要殺死她,那麼,我隻好自殺。
將軍說,即使你自殺,也必須在自殺前先把她和狗皇帝殺了。這是命令。所有的戰爭都是這樣。
是的。這是命令。所有的戰爭都是這樣。我必須服從。我含淚將長矛刺穿她的喉嚨,她在倒下的瞬間,喊了我的名字。我知道她依然愛我。
殺她,在一個黃昏。在黃昏的城市裏。城市的小區裏。小區的涼亭裏。涼亭的石桌上。石桌的棋盤上。兩位老人端坐,擺開楚河漢界。他們用一頓飯的時間完成了對弈,而我們的戰爭,足足延續了兩千年。我隻是一名黑卒,她隻是一位紅仕。我們沒有過錯,我們隻想相愛。可是有些事,我們做不了主。
兩千年的簡單遊戲,結果無非有三:勝,敗,或者平。棋盤上的戰爭帶給對弈者無窮無盡的快樂,可是他們永遠不會理解,一位兵卒或者仕女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