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馘(1 / 2)

第十五章 馘

隊伍打到河的南岸,他開始想家。正是收獲莊稼的季節,他卻手持鋒利的大刀。離家越來越遠,以前,隻隔了麥場般平坦的平原,現在,平原與平原之間,又多出一條河。很小的河,河水及踝,及膝,鱗波閃爍。河水裏還有家,有母親粗糙的臉,小妹的衝天小辮,父親佝僂的腰身。再往南,隔一座低矮的禿山包,敵軍的帳篷如同繁華的村落。他們距離如此之近,他甚至能夠清晰地聽見對方士兵的嬉笑聲和咳嗽聲。當黃昏,便有香氣從山包那邊湧來。米香,菜香,酒香,或者肉香。排山倒海,直衝他的鼻子,讓他更加想家。

他的腰間總是拴著三隻袋子,即使睡覺,也不肯摘下。一隻粗布糧袋,結實耐磨,裝了白花花的大米;一隻水袋,皮革縫製而成,當走路時,就會咣咣當當地響;再一隻,就是馘袋。馘袋很小,精致,溫婉,垂著流蘇,繡了牡丹和平安草,卻幹幹癟癟,在腰間無精打采地晃。解下,湊近鼻子,惡臭陣陣襲來。

馘袋裏,裝了耳朵。孤零零的耳朵。左耳。敵方士兵的左耳。被殺死的敵方士兵的左耳。

他清晰地記得每一隻耳朵的來曆。他清晰地記得當他的大刀砍進對方頭骨時那一雙雙驚悚並且絕望的眼睛。那些眼睛如同清澈的寶石,那些軀體如同初生的幼虎。還有耳朵。年輕並且英俊的耳朵。柔軟並且靈敏的耳朵。現在那些耳朵變得紫黑或者灰白,擁擠著,萎縮著,腐爛著,代表著一條條死去的生命。

紅髯將軍對他們說,隻要殺敵十人,便可得到一筆銀錢和一個回家的機會。他需要錢,他更想回家。夜裏躺在帳中,他把耳朵抖出來,排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數。從左邊數到右邊,是六隻;從右邊數到左邊,還是六隻。耳朵們貼緊地麵,仍然警醒模樣,可是它們再也聽不到世間的聲音。

天色微明,他再一次衝上戰場。他的盾牌如同移動的銅牆鐵壁,他的大刀斜斜閃出,血花四濺。戰鬥極其短暫,敵方潰不成軍。這一次他們撤到很遠,他的視野裏隻剩下零零落落的屍體和煙塵四起的平原。打掃戰場時候,將軍說,下一場戰鬥,就在二百裏以外了。他聽了,驀然變了表情,手卻不停,刀尖輕旋,一隻耳朵落進馘袋。

他殺敵三人。現在他有九隻耳朵。九隻耳朵和一隻耳朵沒有任何區別。而當隊伍繼續往南開進,他想,也許這一輩子,他再無可能回到家中。

他需要一隻耳朵。敵方士兵的耳朵。左耳。耳朵是獎勵。是赦免。

是回家之路。是家。是母親。父親。小妹。情人。是炊煙。田野。土狗。

鋤頭。是結束。是開始。是逃亡。是安穩並且怡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