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他們得到犒勞,軍帳外燃起炭火,炭火上架起牛羊。官兵們開懷暢飲,夜色中飄散著女兒紅和燒刀子的濃香。半壇酒喝光,他偷偷潛回帳中,解開馘袋,抖出耳朵,排成一列。他伸出手指,從左邊數,九隻;再從右邊數,還是九隻。他開始抹淚,開始抽泣,開始號啕。他的五官扭曲,表情猙獰。他看看帳外,官兵們東倒西歪,遍地滾動的酒壇如同光溜溜的被割去耳朵的腦袋。他拾起大刀,舉起,低吼一聲,牙關緊咬……馘袋送到督戰官手中,督戰官一隻一隻地數,認真並且虔誠。數完,抬起頭,看他,就愣了。他問你受傷了?他說,小傷。他問傷了耳朵?他說,是。血花滲出綁帶,宛若給他畫上一隻血耳。督戰官歎一口氣,說好吧。好吧!明天早晨,你就可以跟隨糧草車回家……戰場上最怕想家,你知道嗎?手腕輕抖,十隻耳朵飛落火堆。火變得更旺,像伸向天空的手。火光中傳出劈劈啪啪的炸響,伴隨了詭異並且濃烈的香氣。
可是沒有明天。黎明時分他們受到致命的襲擊。敵軍武器精良,浩浩蕩蕩從八個方向直撲過來。沒有人知道他們如何在一天之內推進兩百裏,發覺時,隻見長矛簇成森林,利箭遮天蔽日,他們倉皇迎戰,卻多被直接斬殺帳中。酒香還在彌漫,灰燼尚存餘溫,而地上,夥伴們的屍體,疊股枕臂。
他揮舞大刀,殺敵無數。頑抗與掙紮總會讓人異常驍勇,卻看不到任何希望。夥伴們一個個倒下,帳篷變成一片火海。他看到將軍被一支長矛刺穿喉嚨又被一把大刀砍掉右臂,他看到一支利箭從督戰官左眼射進又從後腦穿出,他看到執堅持銳的敵軍士兵潮水般一浪高過一浪,他看到一把近在咫尺的大刀,慢慢劃開他的胸膛。
他是最後一名倒下的士兵。他們全軍覆沒。
他看到拴在腰間的三隻搖搖擺擺的袋子。他看到肌肉凸起的胸膛和寬闊堅實的肩膀。他看到一張年輕並且英俊的臉。他看到一把鋒利並且血跡斑斑的大刀。士兵盯住他的臉,說,你還沒死?
他笑。
士兵說那補你一刀吧。衝他做一個鬼臉,抬手,刀尖刺進胸膛。
劇痛撕心裂肺,可是他依然清醒——有時候死亡,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
士兵將刀拔出,急切地盯住他的腦袋。士兵表情微變,瘋狂地撕開他的綁帶。士兵表情巨變,身體訇然跌倒。士兵開始抹淚,開始抽泣,開始號啕。士兵五官扭曲,表情猙獰。士兵站起來,大刀高高舉起……士兵叫一聲娘啊!左耳跌落馘袋,蹦跳不止,當當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