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君免談陳寅恪(八)(2 / 2)

更何況,如果我們今天以“沒有意義”為由不準別人想某個問題說某句話,那麼,明天別人也可以用同樣的理由不準我們想某個問題說某句話。你可以這樣限製我的思想,我也可以那樣限製你的思想,最後的結果,必然是大家都不能自由的思想,而不能自由地思想,其實也就等於不能思想。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自由思想或發展學術)講,我們都得肯定“無意義”的意義。而且,為了徹底,為了確保思想的自由,我們還得否定意義的追求。

否定意義的追求,有這個必要嗎?既肯定“有意義”,也寬容“無意義”,難道就不好就不行嗎?果真如此,當然很好。可惜,如果我們的口號如此,就不會有人去做“無意義”的事了。有意義的事不做,卻去做無意義的,誰會這麼傻?那麼,大家都去做有意義的事,又會怎麼樣呢?就會放棄“自由思想,獨立精神”。因為一件事有沒有意義,不是你自己個人說了算的。要麼是社會大眾說了算,要麼是權威人士說了算。隻有當他們認可了你的意義,你的所作所為才是有意義的。顯然,這就必須以他人的是非為是非,以他人的標準為標準,哪有什麼“獨立精神,自由思想”?

事實上,中國知識分子之所以總是“毛”,總是想附在某張“皮”上,就因為他們總想有意義。在中國,純粹的知識、學問,從來就是沒有意義的。隻有當它服務於現實,比方說能夠安邦治國或者富民興國時,才被承認為有意義。中國的讀書人為什麼那麼熱衷於濟世熱衷於做官?就因為隻有這樣,“無意義”才能轉換為“有意義”。所以,與其說中國知識分子有一種“政治情結”,不如說他們有一種“意義情結”。

於是,為了使“無意義”轉換為“有意義”,中國知識分子不得不有意無意、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附在某張“皮”上。因為單獨的“毛”沒有意義。單獨的“毛”,無根無底飄浮不定,風一吹來就滿天亂飛,不要說別人看著沒勁,連自己心裏都不踏實。

然而知識分子之所以是知識分子,不僅因為他有知識,更因為他是“分子”,既是極少數,又有獨立性。如果附在某張“皮”上,哪還是“分子”嗎?王瑤先生說得好:“分子不獨立,知識也會變質”。顯然,要想無愧於知識分子的稱號,就得堅持獨立立場;要想堅持獨立立場,就不能附在某張“皮”上;要想不附在某張“皮”上,就不能太在乎意義能不能實現。但意義如果不能實現,即等於沒有意義。因此,當我們決定選擇和堅持“自由思想,獨立精神”時,就得先問自己一句:你能不能豁出去連“意義”都不要?

意義其實是最難豁出去的。但“若為自由故,意義亦可拋”。因為你如果連意義都可以豁出去不要,那就沒有什麼豁不出去的了。正如一位詩人所說的——船完全被撞破之後,也就不會沉沒了。它的每一塊零散的木板,將永遠漂浮在海上。

要談陳寅恪,就必須先把這些問題都想清楚。

我們想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