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君免談陳寅恪(八)(1 / 2)

勸君免談陳寅恪:八豁出去,就能了

其實,有些事,也不過就是“一念之差”。

就說前麵那些東西吧,當真想通了,也沒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學術地位嗎,不就是話語權力嗎,不就是科研經費嗎,不就是崗位津貼嗎?不就是當教授當博導,吃香的喝辣的,坐飛機住賓館,在主席台前排就坐放個屁都有人鼓掌嗎?我們能不能不要?不要,你可就管不了我啦!平時我們總說豁出去了,豁出去了,也就是說,豁出去,就能“了”。

問題是你豁不豁得出去?

陳寅恪不能說是完全豁得出去的人,但至少部分地豁出去了。比方說,他能不在乎他所作的研究是否有用,是否入時:“平生所學供埋骨,晚歲為詩欠砍頭”。他也不太在乎自己的著述是否能名垂千古:“名山金櫃非吾事,留得詩篇自紀年”。但他對自己身後這些著作的命運還是在乎的:“擬就罪言盈百萬,藏山付托不須辭”。他還不是“滿不在乎”。

陳寅恪的可貴之處,在於他能夠做到並不在乎自己所作所為有沒有意義。意義,這是我們繞不過去的最後一道彎,邁不過去的最後一道坎。我可以不要名,不要利,不要有用,不要別人承認,但我總不能不要“意義”吧?連“意義”都沒有,我做它幹什麼?

然而陳寅恪卻似乎把“意義”看得很淡,一再宣稱自己不過“聊作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這話理所當然地被許多人看作是自嘲、反話、憤激之辭,或表現了他的痛苦和無奈。我們當然已無法確知陳寅恪說這話的真實想法,但我寧願把它看作一種徹底,一種為了堅持“自由思想,獨立精神”而悟到的徹底,盡管徹底得很無奈。

徹底是很重要的。徹底才無礙,才無羈,也才無所畏懼。因為所謂“自由思想,獨立精神”,看重的不是“內容”,而是“形式”。也就是說,它並不在乎你想的是什麼,有沒有意義,隻在乎你之所想是不是獨立自由的。是則是,否則否。你想的東西再沒有意義,隻要是獨立自由地想出來的,就是“自由思想”。反之,即便再有意義,也不是。

從這個角度來看陳寅恪的許多“自嘲”、“自貶”、“自損”,我們就會有別樣的體會。1952年,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出版,陳寅恪為該書所作之序卻被刪去。陳致信楊樹達先生雲:“拙序語意迂腐,將來恐有累大者,今刪去之,亦未始非不幸也”。陳此處之所謂“迂腐”自別有意味,但陳寅恪的著作中從思想到行文均不乏“迂腐”甚至“陳腐”之處,恐怕也是一個事實。問題是,“迂腐”難道就不是一種聲音,就該滅絕?如果“迂腐”該滅絕,那麼,和“迂腐”沾邊的,比如陳腐、陳舊,還有刻板、呆滯,是不是也該滅絕?如此推論下去,請問又有什麼不該滅絕?

意義也一樣。如果沒有意義就不能存在,就該滅絕,恐怕世界上的人早就死光了。你想,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能說出有意義的話,又有多少人句句話都有意義?何況一個問題或一句話有沒有意義,原本就是不大說得清楚的事情。杞人憂天數千年,天並沒有塌下來,那麼,杞人還該不該憂天,杞人憂天還有沒有意義?哥德巴赫猜想猜了那麼多年都沒能猜出來,究竟有多少意義,還要不要再猜?實際上,科學史上許多課題開始時是沒有什麼意義,或看不出什麼意義的。正因為曆史對無意義表現了寬容,才有了今天科學長足的發展。從這個意義上講,極少數的“有意義”其實是靠眾多的“無意義”來支持的。沒有“無意義”就沒有“有意義”。比如在我們看來,吃蜘蛛是沒有意義的(其實皮洛耶人就吃)。但如果沒有人吃蜘蛛(也包括吃別的不能吃的東西),我們今天也不會吃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