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意義
李澤厚的確具有一種先驅者的意義。
在1979年到1989年這十年間,李澤厚在學術界幾乎一直處於領先地位。他總是在出版新著作,發表新見解,提出新問題,闡述新觀點,甚至不斷引進和創造新名詞、新概念、新提法:異質同構、儒道互補、有意味的形式。文化一心理結構、主體性、積澱,等等。其中有的雖非李澤厚所發明,卻也多為李澤厚所倡導、傳布。應該說,改革開放以後,積極引進西方現代學術新觀念、新方法的倒也不乏其
人,但能夠“活學活用”、“立竿見影”,做到“融會貫通”、“用人如己”的,還首推李澤厚。李澤厚有著過人的聰明。別人手中的兵器,到了他手裏,就能玩出新花樣來,而且用得出神人化、得心應手、舉重若輕。比如他用“有意味形式”來講彩陶紋飾,就讓人歎服,盡管他那個“有意味形式”和貝爾的“有意味形式”並不一回事。
李澤厚又是極為敏感的。他總是能把握住思想文化的曆史脈搏,不失時機地把學術界的關注目光引向一個又一個新領域。80年代後的“美學熱”、“文化熱”,便都與李澤厚有關。幾乎可以說,李澤厚的目光掃向哪裏,哪裏就會熱起來。於是,他就在這十年間中國思想文化的進程中留下了自己明顯的足跡,甚至不少學說都打上了他的烙印。
現在再來討論前麵那些提法和論爭的是非對錯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了。事實上李澤厚的許多觀點和提法從來就沒有得到過普遍的認同。爭議一直存在,而人們的認識則在前進。但對於一個思想家來說,這並不重要。或者說,這很正常。馬克思說過,哲學並不要求人們信仰它的結論,而隻要求檢驗疑團。同樣,我們也可以說,真正的思想家並不一定非得別人同意他的觀點,而隻希望能夠啟迪智慧。
李澤厚的意義正在於此。
李澤厚是一個在學術界大多數人還一片茫然時本路藍的人。那時,學術界剛剛從“文革”的重創下醒過神來。一些人心有餘悸,許多人嚴重失語。不要說做學問,連話都不會說了。甚至在批判“四人幫”的時候,使用的也仍是“四人幫”的腔調。這是一種連“黨八股”都稱不上的話語模式,色厲內在,外強中幹,了無生氣,乏味透頂。這種人人憎惡的文章套路之所以還能延續一段時間,除習慣使然和一些人膽小怕事(怕別人說自己不夠馬列不夠革命)外,也還因為大家不知道不這樣說話,又能怎樣說。
開始時李澤厚也一樣。他也寫了諸如《實用主義的破爛貨》(1979)一類的文章。但很快他就改弦易轍了。李澤厚1980年的文章便已讓人耳目一新。甚至1979年出版的《批判哲學的批判》便已是純正的學術著作,全無八股腔調。同年出版的《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亦然。不過兩書均嫌太過“專門”和“學術”,其影響便不如《美的曆程》。《美的曆程》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讀的。在當時的情況下,它和膝隴詩一起,起到了一種“啟蒙”的作用。
如果說股隴詩讓我們知道原來詩還可以這樣寫(甚至就該這麼寫),李澤厚則讓我們明白原來學問還可以這樣做(甚至就該這麼做)。比方說,講哲學,可以並不一定要套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之爭;講文藝,也不一定要套上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之別。然而在此之前,這種套路是被視為金科玉律的。結果就鬧出很多哭笑不得的事情來。比如李賀,照理說隻能算是“浪漫主義”的。又因為李賀的詩“鬼氣”太
重,便隻好算作“消極浪漫主義”(李白則是“積極浪漫主義”)。後來毛澤東的意見發表了,他老人家喜歡李賀。這下子文學史家們就狼狽了。偉大領袖怎麼會喜歡“消極”的東西呢?隻好另找證據,證明李賀其實是“現實主義”詩人。那麼李賀究竟是什麼“主義”?什都不是。中國文學史,根本就不能那麼講。李澤厚不這樣講,也就無此尷尬。這在當時,卻不能不看作一個“重大突破”。
但李澤厚的意義不僅在此。
就我個人而言,《美的曆程》以及李澤厚的同期其他著作讓我明白了一個大道理,那就是:人,為什麼要有學術研究,為什麼要做學問?不是為了功名利祿(如果那樣,就該“趨時合流”),而是為了人生。也就是說,為人生而學術。因此,
一個人文學者,就應該把學術研究和人生體驗結合起來,把曆史的遺產當作鮮活的對象,把做學問、寫文章、出版著作變成自己生命的流程。《美的曆程》就是這樣做的。比如“蘇武的意義”一節,講到蘇東坡寫完“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雖“掛冠服江邊”,卻不過回家睡覺,並沒有“拿舟長嘯去矣”時,李澤厚說:“本來,又何必那樣呢,因為根本逃不脫人世這個大羅網。”如果沒有人生的體驗,這樣精辟的話豈是說得出來的?
曆史的遺產一旦被看作鮮活的對象並與自己的人生體驗相結合,就成了活生生的東西,也就不會有屍臭了。過去(也包括現在)一些學者專家教授流的文章之所以那麼僵硬呆板枯燥無趣,味同嚼蠟不堪卒讀,並不完全是一個文字表述能力問題。歸根結底,還是沒有把自己的研究對象看作活物。他們在研究木乃伊的同時把自己也變成了木乃伊。哀莫大於心死。心已死,文字還能活起來?
學術著作變成木乃伊的另一個原因,還在於這些學者們總在說別人的話,至少是總在用別人說話的方式說話。因為他們並不是為人生而學術,而是為某種現實的利益而學術。這就不能不格外注意是否符合公認的“學術規範”和“量化標準”,小心翼翼地不要觸犯了學術界的“規矩”。這時,人雲亦雲,別人怎麼說我也怎麼說,別人用什麼方式說我也用什麼方式說,無疑是最保險的。而當所謂“學術規範”其實不過“八股套路”,所謂“量化標準”也僅僅隻是論量不論質時,大量炮製八股文章甚至學術泡沫也就不足為奇了。
可見文體決不僅僅隻是一個表述問題。為人生而學術,就要講自己的話,走自己的路,用自己的頭腦想問題,而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怎麼看。總之,你完全可以不必顧忌任何陳規陋見,不必死守某種模式套路,信馬由級,另辟溪徑,走出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道路來,就看你有沒有足夠的才氣和知識準備了。
李澤厚有。於是李澤厚便用自己成功的實踐為我們做了一個很好的示範。
一通百通。從此,我們的思想解放了,視野開闊了,目光銳利了,思路敏捷了,就連文筆也變得流暢了。這都得感謝李澤厚。沒有他,我們當真可能仍在黑暗中摸索。
這是一種智慧的啟迪。許多人甚至從李澤厚那裏開始了自己道路的找尋。
但同時,李澤厚的曆史也就終結了。
得魚忘簽,得免忘蹄,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我們現在已經過了河,李澤厚老師可以下課。我們會記住他這座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