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點李澤厚 下(2 / 3)

五、曆程

其實,即便有人願意聽,李澤厚的“課”也未必還能講得下去。

一般都把李澤厚這十年來的銷聲匿跡少有人知,歸結於他1990年後去了國外。實際上,他走也好,不走也罷,情況都差不太多。在我看來,他的敗跡,早在1988年7月由新加坡東亞哲學研究所、同年11月由香港三聯書店、門月由台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2月由北京中外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華夏美學》中便已有征兆,已見端倪。李澤厚很看重這本書,認為比《美的曆程》更重要,而且認為誰喜歡《華夏美學》,誰就是“獨具慧眼”,但恕我眼拙,實在看不出它好在哪裏。比如開頭這一段,就簡直讓人懷疑那是不是李澤厚寫的:

美,這在漢語詞彙裏,總是那麼動聽,那麼惹人喜歡。姑娘願意人們說她美;中國的藝術家們、作家們一般也欣然接受對作品的這種讚賞,更不用說關的自然環境和住所、服飾之類了。

這是什麼話!文字表述與“美的曆程”相比差太遠了。王朔有雲:一盤菜,不必都吃完才知道好壞吧!《華夏美學》的開頭如此,後麵想必也好不到哪裏去,盡管我從頭到尾都讀完了。而且,由於當時買不到書,還做了筆記。

不可否認《華夏美學》中仍有不少讓人拍案叫好的東西,也不難看出李澤厚在撰寫《華夏美學》時,對中國文化的認識和研究已比撰寫《美的曆程》時係統深刻。如果要研究中國文化思想,《華夏美學》倒是不妨一讀的(但我以為讀他那三部“思想史論”更好)。問題是李澤厚之所以是李澤厚,就因為他比一般研究者多了一份才氣和靈氣。然而《華夏美學》一書卻靈氣全無,就連書名也顯得呆板俗氣。開頭不好,結尾也不好。結語那句“是所望焉”在《美學文叢序》中已經用過一回了,現在又用,豈非才盡技窮‘!

有人說,人生三大悲哀:美人遲暮、英雄末路、江郎才盡。1989年的李澤厚,即便沒到那個份上,也已是日薄西山。燁夏美學》出版後,幾乎悄無聲息,初版也隻有區區###冊,和《美的曆程》的轟動效應截然相反,便是明證。

隨便翻翻1996年的《世紀新夢》就能感覺到李澤厚的老態。洋洋42萬字的集子,實在是老調重彈,新意無多,就連李澤厚自己也承認“內容和詞句上都有大量雷同之處,因為翻來覆去也就是講這麼點意思”。其實,事情並不完全在於是否一定要有新內容。一些觀點,尤其是一些基本觀點,確實需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反複講。問題是即便重複地講,也可以講得不重複。即便再三地講,也可以講得有新意。至少,你總可以講得有趣一點,好聽一點吧2然而你看他和劉再複的那篇對談,簡直就是老太婆拉家常,絮絮叨叨,乏味之極。隻有那篇痛快淋漓的《後記》,才讓人覺得李澤厚寶刀不老。

還是回到《華夏美學》。

我一直鬧不明白,為什麼李澤厚對這部相對而言並不多麼出色的著作情有獨鍾?他自己的解釋是;“這可能是由於自己偏愛哲學的原故”,而《華夏美學》涉及的哲學問題比《美的曆程》要多”(《華夏美學》日文本序)。也就是說,李澤厚的內心深處,其實有一種“哲學情結”或“哲學家情結”。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對李澤厚的曆程就多了一份理解。

李澤厚其實是想當哲學家的。在他放棄了中學時代成績一直很好的數理化,以第一誌願考人北京大學哲學係時,可能就有了這個念頭。否則、家境貧寒的他,何不去選擇一個既輕鬆又能掙錢的專業?他難道不知道“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然而當哲學家並不容易。在當代中國要當一個哲學家,就更不容易。你得選好自己的路。馮友蘭先生就想過這個問題。他說搞哲學通常有兩條路。一條是“照著說”,這是哲學學家了。但馮先生的。野心。更大,他要當‘主《“哲學王”(也就是孔子那樣的。素工。),使解之自己的學說成為欽定的官方哲學,讓全社會、至全民族都“跟著說”。為此,他決定先“順著說”,即以退為進,欲為。王者之師,先以群“王者為師”(對此,夏中義的《九謁先哲書》有很好的分析)。結果,七順八順,並沒右有人跟著他說,他自己反倒1”到。梁效,道裏麵去了。

李澤厚要”走自己的路”,就既不甘心所“照著說”,也不太願意”順著說”,然而一直時半會的,也還不能”接著說”,便隻好”挑著說”、“繞著說”。所謂”挑著說”,也就實是先揀那些相對而言可以“由著說”的話題說將起來,最後繞到最想說的領域裏去。灣

李澤厚選擇的是美學。

選擇美學是對的。李澤厚原本就有藝術氣質,內向、孤寂,憂鬱而易感,又從小喜歡文藝,兼具哲學家清醒的思辨能力和藝術家敏銳:的感受能力,搞美學是再合適不過了。更重要的是,較之哲學的其他分支(哲學原理、倫理學。認識論等),美學離政治最遠,受政治的幹預和影響最小,自由空間也就最大。何況美學又畢竟是哲學的一個分支。七繞八繞,還是能繞國哲學來。所以,先講美學,再講哲學,通過美學來講哲學,應該說是行得通的。

李澤厚的“策略”大抵如此:曲線救國。事實上他的曆程也正是這樣:先以美學研究成名,同時進行思想史和哲學史的某些專題研究,最後則“直搗黃龍”。從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這三十年間,李澤厚一定閱讀了大量的圖書,積累了大量的知識,進行了反複的思考(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下過笨功夫”)。唯其如此,他才能在七八十年代之交大放異彩。我們看他那時的著述和言論,真可謂四路出擊八麵威風:評康德,論孔子,談文化,說思想,臧否曆史人物,指點當代文壇,梳理古今脈絡,暢議中西學說,直至最後建立和提出他的“主體性哲學”。其範圍之廣闊,氣勢之恢弘,見解之精辟,文筆之華美,讓許多號稱“美學家”乃至“哲學家”的人相形見細黯然失色。

然而,就在李澤厚風頭正勁時,批評也同時群起。

批評來自兩個方麵,即通常所謂“左派”和“右派”。兩派意見正好相反,一派斥其“離經叛道”,一派怒其“僵化保守”,但不喜歡他,則是一致的。李澤厚夾在當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所謂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今天,以至於李澤厚提起,也隻能說:“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這其實是一種無奈。

無可奈何花落去。曾經處於巔峰狀態的李澤厚,終於走向了自己的末路。

六、末路

李澤厚這種進退失據左右兩難,也許為他始料所不及。因為他的初衷,原本是想能夠長袖善舞左右逢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