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點李澤厚 下(3 / 3)

早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學論爭中,李澤厚便表現出他試圖通過折衷調和另辟溪徑的想法和思路。當時論爭的諸方,主要是以蔡儀為代表的“客觀論”,以呂熒、高爾太為代表的“主觀論”和以朱光潛力代表的“主客觀統一論”。但“主觀論”有唯心主義之嫌,“客觀論”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中都問題多多,而朱先生又是唯心主義美學舊陣營中過來的人,李澤厚顯然不願意把自己歸人他的旗下。既要堅持“美是客觀的”

(這在當時即意味著堅持“唯物主義”),又不能把美歸結為事物的自然屬性(其實徹底的客觀論就得這麼說),還要自成一家獨樹一幟,於是李澤厚便提出了個“客觀性和社會性統一”的說法。這在邏輯上是不通的。要麼是“客觀性與主觀性的統一”,要麼是“社會性與個體性的統一”,哪有什麼“客觀性與社會性統一”?社會性和客觀性根本就不是一個層麵上的概念,你叫它們如何統一?

然而這條原本走不通的路,卻讓李澤厚走通了。一時間疑者甚少而應者甚多。這其實是當時學術界邏輯水平太低所致,而李澤厚卻認為他找到了一條好路子。他以為隻要找到一個看起來合適或說得過去的框架,就能隨便把東西往裏裝。於是他就沿著這條道路越走越遠,直至走向末路。

本來,如果李澤厚隻是在美學範圍內玩這一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美學畢竟是一種“虛玄之學”,隨你怎麼講,基本上都不與社會政治相於,也不會成為敏感問題。然而李澤厚是不甘心隻當美學家的,也是不甘寂寞的。他確實並不怎麼願意給搞政治的人當“筆杆子”,卻絕不意味著他不願意當並不直接出謀劃策卻給予理論指導或哲學思考的“山中宰相”。至少,他極願意發表他對曆史進程和未來走向的看法。這是他站在哲學家的高度,居高臨下俯瞰曆史得出的結論,不吐不快。這就實際上是在參與政治幹預現實了。而一旦進入這個領域,他的內在矛盾便暴露無遺。

就說“西體中用”。“西體中用”是李澤厚的得意之筆。從學理上講,也沒什麼問題。因為中西體用之爭的結果,也無非是四種選擇:一成不變。全盤西化、中體西用、西體中用。一成不變守不住,全盤西化行不通,中體西用早就聲名狼藉,剩下的選擇,也就隻有“西體中用”。

問題沒有,麻煩卻多。麻煩就在於究竟什麼是“體”,“西”又是什麼意思。對於這個關鍵問題,李澤厚自以為說得很清楚,其實吞吞吐吐,閃爍其辭,甚至前言不搭後語。比如他說“體”隻能是“社會存在的本體”,即人民大眾的衣食住行、日常生活。因為這才是任何社會生存、延續、發展的根本所在。至於“西”,則主要是現代化的意思。現代化雖然不等於“西化”,但現代化之種種(思想、觀念、方式、載體)卻又都從西方學習、引進得來,因此無妨謂之“西體”以世紀新夢》)。這倒是不錯的,隻不過用不著李老師來講來教。因為我們早就穿牛仔褲、吃麥當勞、開豐田車、用電冰箱了。一句話,我們早就“西體”了。隻是不知道如何“中用”,用進口收錄機放磁帶打太極拳算不算?

看不懂的地方還很是不少。比方說,李澤厚斬釘截鐵地一口咬定:“學”(學問。知識。文化、意識形態)不能夠作為“體”,“體”隻能是“社會存在”;卻又說“學”既然生長在“體”上,並產生、維係和推動這個“體”的存在,就當然應該為“主”、為“本”、為“體”。因此所謂“西體中用”,又仍然可說是“西學為體,中學為用”。這個“西學”不但包括馬克思主義,還包括其他理論學說,以及科學技術、政經管理等等(《中國現代思想史論》)。

這可真是你不說我還清楚,你越說我越糊塗。體,既是“社會日常生活”,又是“社會意識形態”,還是“把發展科技生產力作為進人現代社會的根本關鍵”(它還同時也就是“西體’),到底是哪個?西,既是現代化,又是新思想,還包括科學技術,又到底是哪個?

都是,也都不是,全加在一起才是,卻又隻能分開來說,而且越說越說不清楚。因此李澤厚這個看上去頭頭是道,說起來振振有辭的提法,就麻煩多多。如果“西”即現代化,則所謂“西體中用”就是“現代為體,傳統為用”;如果“西”

即科學技術,則所謂“西體中用”就是“科技為體,人文為用”;如果“西”即馬克思主義,則所謂“西體中用”就是“馬列為體,儒學為用”。這倒可能是李澤厚的真實想法。晚年的李澤厚,津津樂道的課題是“新儒學”,而他的所謂‘“新儒學”,又據說是要把儒學和馬克思主義融合起來。或者說,是要用馬克思主義去奪取和占領“新儒學”的陣地。我想這大約又是一個兩邊不討好的事情。海外那些“新儒家”並不可能接受馬克思主義,國內堅持馬克思主義的人也未必領他的情,至於年輕一代,則恐怕根本就沒有興趣。

李澤厚的這種“紊亂”或“雜揉”正在我們的意料之中。因為他原本就喜歡搞折衷調和,就連那個早就有人質疑的“體用模式”也不肯放棄,諸家學說都—一顧及。這種做法,貌似公允,實則中庸。其實,思想家的可貴,不在乎和,而在徹底。如果兼容性不夠,或統攝力不足,自己心裏想著“集大成”,給人的感覺弄不好就是“一勺燴”。這是一個教訓。以李澤厚之才智過人尚且如此,學力不逮者就更不用存那份癡心妄想了。

不能說李澤厚的“西體中用”完全沒有道理,更不能說他不是一番好意。他是很想為中國的現代化尋找一條康莊大道的。他設想的藍圖也很不錯:以社會存在(即人民大眾的日常生活)為本體,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以發展科技生產力為關鍵,在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同時,既學習酉方經驗,又弘揚民族傳統,以期平穩健康地實現現代化。這有什麼錯?差不多就是“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意思了。問題是,我們已經有了鄧小平理論,還要你那個含糊其辭歧義甚多的“西體中用”幹什麼?你那個“西體中用”,既不如鄧小平理論講得清.也不如鄧小平理論管用。“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西體中用”呢,卻還要解釋老半天。單憑這一條,就不成功。

我看李澤厚是沒什麼事可做沒什麼路可走了。他恐怕隻能在“晚風”中,繼續編織他的“世紀新夢”。畢竟,“人活著,總有夢”沒有夢,人,“特別是那些為人類製造幻夢的知識分子,又如何能活呢”?所以我們不能沒有夢,也不能沒有李澤厚這樣的知識分子,怕他們不過是“癡人說夢”。

李澤厚曾用孔子佛祖的話來為他的《世紀新夢》作結,我也借來結束本文吧——

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佛雲:不可說,不可說。

那就不說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