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失語,良久才問出一句話是:“黑指什麼?”

“就是黑惡勢力呀。”

我又失語,不想再問什麼,隻默默聽子誠在說:“阿婆知道後,覺得連自己的名譽也受了玷汙,一下子病倒了。病好後,她開始替茶地多的人家采茶,一天摘了多少斤,按當日茶價的五五分成。老人家眼力不濟了,手指也沒了準頭,根本采不了芽茶了,隻能采大葉茶了,早出晚歸,平均下來,一天也就隻能掙到五六元錢而已。她一心想要用自己掙的錢,把那副縣長助濟她的錢給退還清了……”

“可……這……難道就沒有人認為應該告訴老人家,她完全不必那樣做嗎?……”

方才仿佛被割掉了舌的我,終於又能說出話來。而且,說得激動。

“許多人都這麼勸過的,可老人家她聽不進去啊。”

子誠的話,卻說得異常平靜。

不待我再說什麼,問什麼,子誠的一句話,使我頓時又失語了。

他說:“今年年初,老人家患了癌症。”

我,極愕。

“幾乎村裏所有人都知道了。她自己也知道了。不過,她裝作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的樣子,就著自己醃的鹹菜,每日喝三四碗糙米粥,仍然早出晚歸地采大葉茶。有人說,那是因為她歲數大,髒器都老化了,所以不覺得多麼疼了……他們的說法有道理麼?……”

“我……不太清楚……”

我的確不太清楚。

我心愀然。進而,愴然。

那天晚上,我要求子誠轉告老人家,有人願意替她退還尚未“還”清的一千二三百元錢。

子誠說:“轉告也是白轉告……”

我惱了,訓道:“明天,你必須那麼對她說!”

第二天,還是傍晚時,我站在村道旁,望著子誠和老人家說話。才一兩分鍾後,他二人的談話便結束了。老人背著竹簍,盡量,不,是竭力挺直身板,從我眼前默默走過。

子誠也沮喪地走到了我跟前,囁嚅道:“我就料到根本沒用的嘛……”

“我要聽的是她的原話!”

“她說,謝了。還說,人的一生,好比流水。可以幹,不可以濁……”

我不僅失語,竟至於,羞愧了。

……

以後幾日的傍晚,我一再看見徐阿婆往返於送茶路上,背著編補過的竹簍,竭力挺直單薄的身板。然而其步態,畢竟是那麼的蹣跚,使我聯想到衰老又頑強的朝聖者,去向我所不曉的什麼聖地。有一天傍晚下雨,她戴頂破了邊沿的草帽,用塑料布罩住竹簍,卻任雨淋濕衣服……

那曾經的草根族群中的美女,那八十三歲的,身患癌症的,竭力挺直身板的茶村老嫗,又使我聯想到古代的,鎮定地赴往生命末端的獨行俠……

似乎,我傾聽到了那老嫗的心音:清名、清名……

反反複複,二字而已。

……

不久前,子誠從他當“村官”的那個村子打來電話,告訴我徐阿婆死了。

“她,那個……我的意思是……明白我在問什麼嗎?……”

我這個一向要求學生對人說話起碼表意明白的教師,那一時刻語無倫次。

“聽家裏人說,她死前幾天才還清那筆錢……老人家認真到極點,還央求村支書為她從縣裏請去了一名公證員……現在,有關方麵都因為那一筆錢而尷尬……”

我不複能說出話來,也不知自己什麼時候放下電話的。想到我和子誠口中,都分明地說過“還”這個字,頓覺對那看重自己清名的老人家,無疑已構成人格的侮辱。

清名、清名……

這不實惠反而累人自討苦吃的“東西”呀,難怪今人都避得遠遠的,唯恐沾上了它!

我之羞慚,因我亦如此……

2009年8月2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