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歌者在橋頭(2 / 2)

我聽到有人議論:

“唱得還不賴,可我不喜歡他那身打扮!”

“那叫行頭!為了引人注意唄。”

“八成也為了省錢。可惜沒什麼公司包裝包裝他,要是有,不久又多一歌星!”

站在我旁邊的居然是兩名城管人員,一個年輕,一個中年。

年輕的問中年的:“管不管?”

中年的說:“該管則管,不該管別管嘛。”

“到底管不管?”

“起碼現在先別管。”

兩名城管人員一塊兒走了。

那歌者,也就是那瘦臉的青年,見冷場了,一時有點兒不知所措。

突然有人高叫:“再來一首!”

於是,竟響起一陣掌聲。

青年四麵鞠躬,接著唱起了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他唱出了一種如訴如泣的意味。斯時,一輪明月懸於橋頭上空,我見有人不禁地仰起了臉……

那晚,我聽他接連又唱了五六首歌才離開。我離開之前,他再沒掙到一份兒錢,但掌聲又響起了幾次……

我回到家,見電視裏也有歌星們在唱。他們身著的演出服華美奪目,他們背後的布景紅煙紫氣,歎為觀止。他們都比那橋頭歌者唱得好聽,可不知為什麼,縈繞在我耳畔的,卻依然是那橋頭歌者的歌聲。

連續數日,每晚我都去到那橋頭,每晚都能聽到那青年歌者唱幾首歌。我聽到的議論也多了,對那青年歌者的了解也多了。

有人說他會唱一百幾十首歌……

有人說他曾當過挖煤工,遭遇塌方,砸傷了腿,而煤窯主逃了,他沒獲得補償……

有人說他還在一部什麼電視劇中演過一個戲份不少的瘸腿的群眾角色;但不知何故,那部電視劇一直沒播出……

肯向他討過麥克唱歌的人竟也漸多,他的生意也就自然好起來了。然而,貳元貳元地掙錢,好起來了也分明是掙不到幾多的。

某晚,人們都散去了,他正要蹬上車離開時,我見那兩名城管人員又出現了。

中年的城管人員問他:“掙夠路費了吧?”

他點頭。

年輕的城管人員說:“‘十一’快到了,你還是趁早離開北京吧。以後我們再不管你,我們可就太失職了!”

他點頭。

……

後來有一天晚上九點多時,下起了一場瓢潑大雨。我佇立家窗前看雨,似乎聽到他的歌聲。起初我以為自己是在幻聽,但他的歌聲持續不斷,東一句西一句的。我疑惑,推開了窗子。不是似乎,果然是他在唱!

天上有個太陽,

水中有個月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唱的還是根據我的小說《雪城》改編的同名電視劇之插曲!

他已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喊歌。

我不但疑惑,以至於驚詫了。尋到傘,打算到橋頭去看究竟。突然的,他的聲音中斷了。我愣了愣,沒出門。

第二天早晨,天氣晴好。我懷著滿腹疑惑,匆匆走到了那座橋頭。橋頭已經聚了不少人,圍著一地碎玻璃。

人們議論紛紛:

“一掉雨點兒,咱們不都散了嗎?就那瘋子沒走,拽住他非要他再唱。瘋子說他如果不唱,自己就跳河。這河水兩米來深,瘋子真跳下去,那還不淹死啊?……”

“瘋子?……”

“那幾天總蹲這兒聽他唱歌的那個瘋子嘛!不少人都注意到過那瘋子,你沒注意到過?”

“你也走了,怎麼會知道走後的事?”

“我聽路對麵那雜貨鋪子的主人說的。他站在門口,把事情經過全看在眼裏了!為了那瘋子不跳河,他就一直唱。瘋子和他,都淋得落湯雞似的!雜貨鋪子的主人終於被他唱明白了,趕緊撥打110。可警車來晚了一步,瘋子撿塊磚砸了他的電視,還把他的頭拍出血了……”

……

如今,橋頭已被圍上了美觀的欄杆,擺攤已成嚴禁之事。

我,也再沒見過那瘦臉的,瘸腿的青年歌者。

不知他還會不會出現在北京?

不知他又在哪一座城市以他那一種方式掙錢?

如果確有所謂上帝的話,我願上帝眷顧於他。

上帝豈可拋棄好人?……

2009年10月8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