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鋼方麵的專家喝斥他——什麼“泥抱石”、“根抱石”的,我看你是白接受改造了!
於是兩個在山上辯論起來。
煉鋼方麵的專家惱羞成怒,扇了“車先生”一耳光,命幾個人將他拖下了山頂……
隻幾天工夫,山頂被伐禿了。
又幾天工夫,大樹全被運走了。
而“車先生”短時期的思想改造,變成遙遙無期的事了。分明,他被當初發配他的人徹底拋棄了。村人們也不稱他“車先生”了,而叫他“老車”了……
“小車”當年問“老車”:“父親,你為什麼非阻止呢?”
“老車”歎道:“良心使我那麼做,我拿自己有什麼辦法啊!”
1975年,“老車”病故。
彌留之際,他對義子說:“這村裏的人從沒難為過咱們父子,應報答。如果你以後有可能,替這個村的人將山頂植上樹吧!……”
至八十年代,每有縣裏省裏的人到此地開現場會,批“左”。每一撥人都必向“子車先生”的墳敬獻花圈。村人們也直到那時才明白,“子車”的確是一個姓。“車先生”也罷,“老車”、“小車”也罷,都是不正確的叫法。於是,“小車”漸漸被村人們改口叫作“老行”了。因為他們對他的姓仍覺別扭,也因為他長得老。
兩年後,批“左”之風過去了。
到九十年代後期,“老行”承包了那座山,開始終日在山上植樹。他是靠貸款從外地買來樹苗的。那時他已是遠近聞名的石匠了,靠幹石匠活掙的錢還貸。
村人們不解:把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都變成了樹苗,樹苗什麼時候又能再變成錢呢?那時候究竟能不能值更多的錢誰估計得到呢?不知他怎麼算的賬!……
三四年後,滿山頂又有小樹成林了,一棵棵生機勃勃地長在老樹根和老樹根的間隙。鎮裏將他樹立為植樹造林的模範了,縣裏的領導每陪同市裏的省裏的領導來視察,哪一次都與他合影。
村人們恍然大悟:想不到“老行”是用錢來買名!一個生活在農村的人,而且還長得那麼醜,非圖虛名幹啥呢!他難免的遭到過譏諷和嘲笑,倒也不生氣,還不解釋,一如既往,幹幾個月石匠活,再侍弄幾個月的樹,之後又幹幾個月石匠活……
新世紀初的幾年,全縣大搞旅遊開發,滿山頂才長到碗口粗的樹又統統被砍光了。“老行”差點兒跟砍樹的人們拚命,縣裏就派公安來對付他。公安的幹部這麼勸他:樹雖是你栽的,但山可是國家的!你損失了多少錢,政府補給你就是了嘛。你要是非幹擾政府的大政方針,那我們就隻得把你銬走……
胳膊擰不過大腿,“老行”那次妥協了。
“噷,無事生非。自以為很行,鬧到末了不行了吧!”
結果他又成了被譏嘲的對象。
旅遊開發商雇村人將山頂清理了一番,挖出些橫溝豎溝,澆築出水泥道道,使山頂看去像棋盤了。並將些大樹根的鋸麵刨光、噴漆、打蠟,寫上“車”、“馬”、“炮”、“將”、“相”、“士”等字,命名曰“天下第一棋局”。四處宣傳,說是要申請“世界文化遺產”以及“吉尼斯紀錄”。那一年內,此地著實熱鬧。村人們也確乎沾了些光——有的人家靠擺小攤,還是賺了點兒錢的。好景不長,一年後熱鬧過去,歸於寂寥。“世遺”未申成功,“世吉”的願望也等於“剃頭匠的挑子一頭熱”。再後來,村裏的年輕人們紛紛四處打工去了,這村和全國其他村一樣,隻剩老人孩子和狗。而他,也成了村裏老人中的一個。山的承包權仍歸在他名下,他又想植樹了。卻因為老了,貸不出款來。都怕他哪天猝死,結果貸款成了死賬。但他還能幹得動石匠活,就還不死心。用幹石匠活掙的錢,十幾株十幾株,甚至幾株幾株地買樹苗,幾株幾株地上山去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