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十多年後,在冬季的一個下午,在我家裏,A君將臂肘架在窗台上,緩緩地吸著煙,不動聲色地向我講著他小時候所幹的種種壞事。雖然是在冬季,那一個下午的陽光卻很好,照進屋裏一大片,也照在我和他的身上。是的,他起初是不動聲色的,開始講到“瘦老頭兒”的時候,表情和語調,才使我覺得有了懺悔的意味……
某天,我們五六個最野的小夥伴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陌生的瘦老頭。連大人們也不知道他從前是幹什麼的,隻互相傳說他是從南方被發配到我們那處北方林場的,姓張。還傳說,連他的姓也是有關方麵按在他頭上的,並非他的真姓。家長們囑咐我們,千萬不要做什麼辱害他的事,因為他已經患了晚期癌症,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有些話,即使家長們千叮萬囑,我們也還是會當成耳旁風。但是那一回,我們都把家長們的話記在心裏了。辱害將死之人,是必會受到老天懲罰的,林區的大人孩子都深信此點。何況,瘦老頭確實瘦得令人可憐,又高又瘦。他的臉,幾乎是一張皮包骨的臉,所以就顯得眼睛挺大的。但是他的背,卻挺得很直,起碼我們每次見到他時他是那樣子。他被指定住在一處路口的小木板房裏,從林區往外運原木的卡車必然經過那個路口,他的工作就是負責登記車牌號、駕駛證號、運出的是何種原木。他一在那小木板房住下,便開始清理周圍的垃圾、鏟平土堆、圍小園子。當時是春季,他在小園子裏翻地、培壟、埋種。我們遠遠地望著,都困惑不已。依我們看來,他肯定活不過夏季的,大人們也都這樣認為。那麼,他所做的一切,不是毫無意義嗎?夏天來臨了,他竟沒死。而那小園子在他的精心侍弄之下,茄子豆角黃瓜柿子西葫蘆什麼的,結得喜人。那破敗的小木板房的前後,也有各種各樣美麗的花開著了。某次我們經過他那園子,他在園子裏喚住了我們,手拿著鬆土的小鏟子問我們:“聽說你們幾個很淘,是嗎?”
我們相互看看,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他又說:“男孩兒不淘氣的少。咱們訂一條君子協議好不?——請你們不要禍害我這園子裏的菜秧。如果你們能做到,而我不到秋天就死了,那麼園子裏的菜由你們收獲,全歸你們。如果我活到了那一天,我隻留少部分,大部分還是歸你們。這個協議,你們現在願意和我訂下來嗎?”
我們又互相看著,都不由自主地點頭。
而他,望一眼小木板房,又說:“要是我真的活不到秋季,拜托你們幾個,替我把那些花的籽擼下來,用紙包好,交給接我工作的人。就說我希望他,年年種花。那些花多美啊,不論自己看著還是別人看著,心情都愉快嘛。是吧?”
我們又不由自主地點頭。
“那麼,你們算是答應我了?”
我們除了點頭,仍不知該說什麼。彼此使使眼色,一轉身都腳步快快地走了……
A君按滅煙,喝了一口茶,問我小時候想到過死沒有?
我說我七八歲時的一天,在無任何人暗示的情況下,不知怎麼一來,忽然就想到了死,於是害怕得獨自流淚,感到很絕望,很無助。
“大部分人小時候都經曆過那麼一個時期吧?”
“我想是的。”
“我們當時就正經曆著那樣的時期。別看我們整天瘋啊野啊的,似乎天不怕地不怕,其實個個心裏有一怕,就是怕死,隻不過誰都不願承認罷了。所以,我們對瘦老頭都有幾分佩服起來,因為他是一個不怕死的人。一個怕死的人,在活過今天不知明天還活不活得成的情況下,哪兒還有心思管什麼菜啦花啦的呀!從那一天以後,我們再經過那小木板房和那小園子時,都一反常態,不吵不鬧了。那一年的秋天來得早,立秋不久,發生一次山火;許多人家怕遭殃,離開林場,四處投親靠友,我和幾個小夥伴的家人,也將我們分別轉移了。我們的父母並沒隨我們一起走,他們身負撲火的義務。等我們從四麵八方回到林場,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事了。山火早已撲滅,也沒有哪一戶人家被火燒到。我們都以為瘦老頭肯定死了,各自回到家裏才知道,他非但沒死,還將園子裏的菜收了,一籃一籃地送到了我們各自的家裏。大人們都說,為了打聽清楚我們都是誰家的孩子,他真是費了不少口舌。還說,他誇我們都是守信譽的孩子。從沒有誰誇過我們那幾個淘小子,明明是他自己一言九鼎,卻反過來誇我們守信,使我們都慚愧極了。難道沒忍心糟蹋他的園子也能算守信譽嗎?那麼,做守信譽的人也太容易了呀!於是我們一起去謝他,他園子裏的菜秧已經拔起來,堆在一角;小木板房前後的花,也顯然被擼過籽了;而他正在吃飯,不過就是喝著碗裏的玉米麵糊糊,就著小盤裏的一點兒什麼鹹菜條而已。屋裏這兒那兒,卻不見有什麼菜的影子。我們問他為什麼不給自己也留些菜呢?他說他不願吃菜,隻願吃小盤裏那種鹹菜。我們一時便都失語,由我替大家吭吭哧哧說了兩句謝他的話,皆轉身想走。他不讓我們立刻離去,放下碗筷,從一個紙盒郵包裏取出些小塑料袋,一一塞在我們手中,告訴我們那是榨菜。從小在北方林場長大的我們,頭一次聽說‘榨菜’兩個字。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就都撕開小塑料袋嚐起來。這一嚐不要緊,哪個都管不住自己了。榨菜真好吃呀,嫩嫩的,脆脆的,微酸微鹹微辣,與我們北方的任何一種鹹菜的滋味都不同,也比我們所吃過的任何一種北方鹹菜都爽口。在當年,我們北方人家醃的鹹菜,無非就是疙瘩頭鹹蘿卜什麼的,我們早都吃煩了。蒜茄子固然是好吃的,但一般人家是舍不得把茄子也醃了的。縱使舍得醃點,往往也要留著待客,或春節才吃。你可想而知,榨菜對於我們,不啻是種美食。我們一會兒就都把各自的一小袋榨菜吃光了,一個個卻還想吃。當然的,一進家門,就都喝水。過了幾天,我們聚在一起,一商議,一塊兒撿了些幹枝子給瘦老頭送去當柴燒。其實個個都明白,那是借口,還不是希望能得到那麼一小袋榨菜麼!瘦老頭見了我們特別高興,也十分感動於我們的好意。但是,卻沒再給我們榨菜。他問,為什麼總不見我們背著書包去上學?還是由我替大家回答他:因為小學校合並到縣裏了,去上學路太遠了。又問,那你們還想不想學文化知識了呢?我們就一時的你看我,我看他,都有心誠實地回答:不想——學了又有什麼用呢?就是學得再強,長大了想當正式伐木工人,那還得托關係走後門呢!可誰好意思這麼誠實地回答啊,正在應該上學的年齡,自己卻說根本不想上學,那話太羞臊了,說不出口。便都違心地說,其實都可想上學呢。瘦老頭他沉吟片刻,問如果我教你們學,你們願意不?這一問,我們又都充聾作啞了。小夥伴中有一個反問,如果我們讓你教,對我們有什麼好處?瘦老頭摸了摸小夥伴的頭,問榨菜好吃嗎?這下,我們才齊刷刷地回答——好吃!他便接著說,隻要同意他每天教我們兩個小時,我們將會經常吃到好吃的榨菜。就這樣,我們幾個才上小學四五年級的孩子,以後竟成了那麼一個身患絕症的瘦老頭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