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A君緩緩地將臉轉向了我。他已半天沒看我一眼了,似乎隻不過在自言自語。
我說:“晚期癌症有時是很疼痛的。”
他說:“是啊。可我們那樣一些孩子,當年也不懂許多事啊,也不知道怎麼心疼大人啊。我們是見到他疼痛難耐過的,某天他講著講著課,忽然一手捂胃,接著額上滲出汗來;再接著,彎下了他那一向筆直著的腰。那是他第一次在講課時彎下腰去。很快他又直起腰來,說他去茅房,還不許我們離開屋子。我們隻當他是忽然肚子疼了;我們也都忽然肚子疼過啊!著涼、岔氣兒、吃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都會肚子疼的呀,誰還沒肚子疼過呢?他半天沒回來,我們就都有點兒不安了,都出去了,見他蹲在門旁,雙手握成拳,一上一下抵壓著胃腹。他臉上滴落的汗,濕了鞋尖前的地麵兒。我們將他攙進屋,他說他沒什麼,疼痛一會兒就會過去的。他撕開一袋榨菜,一條接一條全吃光了。之後倒了半碗開水,吹一口喝一口,轉眼喝盡。我們當年真傻,雖然都親眼看到了他疼痛的樣子,卻沒有一個往癌症那方麵去聯想。也可以說,那時的我們,其實是很排斥他患了不治之症這一個事實的,也特別討厭大人們判斷他活不了多久的話。我們寧願相信,他能那麼幹瘦幹瘦地活很久,很久,等我們都長成了大人,還活著。我們已經看順眼了他的瘦,反而都覺得,如果他不那麼瘦,就不符合‘咱們老師’應該怎樣的條件了。”
“兩年半以後,他還活著。一天他對我們說,我們不可以再是他的學生了,而應該到縣裏去讀中學。並說,他已經分別和我們的父母談過了,我們的父母都是同意的。可我們卻有點兒不情願,我們對當年的學校還是難以產生好感,長大以後都爭取當上伐木工人是我們一致的想法。他卻這麼問我們:‘一個國家的森林是有限的,有限的森林會越伐越少。到那時,國家就不需要很多伐木工了,你們可拿自己怎麼辦呢?’他的話,使我們都憂慮起來。見我們個個低頭不語,他又誇我們全都如何如何聰明,說中國的將來,究竟會產生多少新的行業,需要多少文化高、知識廣、能力棒的人才,是他難以想象到的,更是我們這樣一些孩子不可能想象到的,所以我們隻由著性子在年齡這麼好的時候虛度時光,高興怎樣就怎樣,不高興怎樣就不怎樣,那是不對的。人有時候更應該明白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的道理。從沒有人對我們說過那樣的話,我們的家長也沒說過。但當時他的話並沒說到我們內心裏去,我們也不是太理解他的話,卻看得出來,他完全是為了我們好。我們心生感動,然而其實並沒被說服。他的話對我們父母的影響,比對我們的影響大得多。於是我們的父母都嚴厲地命令我們,幾天後必須跟他們到縣裏那所中學去。縣中學的校長聽說我們都沒讀完小學,指示要對我們進行考試,還要先親自一個一個地麵試我們。如果麵試沒通過,那連考也不必考了,還是再去讀小學吧。我被麵試過以後,在操場發現了瘦老頭。我問他為什麼也來了,他說他忘了讓我們每人帶上一袋榨菜,所以親自給我們送來;說如果對著卷子一時發懵,嚼一條榨菜能使心情穩定下來,還能清腦,使精力集中。他將幾袋榨菜交給我,一轉身蹣跚而去,為的是趕上一趟林區的小火車。校長麵試過我們之後又決定,不對我們進行考試了,當即就將我們分了年級和班級。我們一一被插入初二各班,有一個還直接被插入了初三的某班。校長顯得很高興,當著幾位老師的麵指著我們說:‘像他們這樣的孩子,來多少收多少,都不必經過考試!’我們成了縣中的學生以後,都得住在學校了。縣城距離林場三十多裏,到了林場也不等於是到了家門口,到家還得走上十來裏,不住校是不行的。我們連星期日也很少回家了,因為要是搭不上便車,就得坐小火車,那年月,我們怎麼會舍得花五角錢買一張車票呢?往返要花一元錢呢,根本舍不得。我們一塊兒回家,是在放寒假後。到家當天,吃午飯時,我父親一時想起地告訴我——‘你們應該感謝的那個瘦老頭,他死了,才幾天前的事兒。’大人們雖然知道了姓張,但背後普遍的都叫他瘦老頭,當麵則叫他‘哎你’,因為一連他的姓叫,反而不好叫了。他的政治問題使大人們都盡量避免和他接觸。何況,都認為他並不真的姓張。我擱下飯碗便往外跑,挨家將小夥伴們叫上,一塊兒跑到了小木板房那兒。幾場大雪將小木板房的門埋住了半截,門上貼的封條已被風撕得殘缺不全。我們想從窗子往裏看,窗玻璃結著厚厚的霜。園子裏,雪被下刺出參差不齊的搭菜架的木條和樹枝。幾隻絨球似的麻雀在雪上蹦來蹦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