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懷念陳劍雨兄(2 / 2)

“哪位是陳劍雨同誌?”

“我是。”

“這是一篇與你商榷的文章,那麼,請你親自來處理吧!”

“您是……”

我報了自己的姓名和單位,他請我坐下,為我沏茶,問我吸不吸煙。當時編輯部那一間辦公室僅他一人。他指間夾煙,正改稿。

我從兜裏掏自己的煙時,他說:“別掏了,幹脆吸我的吧。”

我一愣,但接過了他的煙。

他說編輯部的別人們都開會去了,隻有他自己留下值班;之後問:“你對我那篇文章的內容有什麼意見?”

麵對一位兄長般年齡,又兄長般和氣的編輯,我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甚而,有些後悔自己的做法。

我急急切切地向他陳述我的觀點。

他端端正正地坐著,聚精會神地傾聽。

我舉例——魯迅先生說,賈府的焦大,是不會愛上林妹妹的,這自然是由階級的人性所決定。但,如果林妹妹失足落水,沉浮呼救,焦大恰巧第一時間經過岸邊,他救不救她呢?如若救了,那時焦大的下人階級的人性,不就成了超階級的人性了嗎?如若竟見死不救,那麼焦大還算是個人嗎?……

劍雨兄頻頻點頭。

我更加不知所措,嘟噥:“其實,文章不發也沒什麼,能與你麵對麵討論人性問題,我已經很滿足了。”

他說:“究竟能不能發,我一個人做不了主。給我幾天時間,等我消息行不行?”

我說:“當然行。”

一個誠懇,厚道,涵養很高,說話負責任的人——他給我留下了良好印象。離開新影廠時,我確乎已不在意自己的商榷文章能否在《電影藝術》發表了。

數日後,不料他竟冒著中午的炎熱,也騎輛舊自行車,找到了我住在北影的單身宿舍。

他說:“你的文章通過了。”顯出極高興的樣子。

我大受感動,說我已忘了那事兒了。

他又說:“但是題目最好改一改,不要在題目中直接寫出‘超階級人性’的字樣,改為‘共同人性’,這你肯不能接受?……”

見我猶豫,他又說:“文章中關於‘超階級人性’的觀點,可一字不改……”

我立即說:“那行,那行。”

他的一隻手,就拍在我肩上了。

他說,他親自做我那篇文章的責編,下午就發稿,他還要趕回編輯部認真校對一番。

他連口水也沒喝,說罷,匆匆告辭。

隔了一期,我那篇文章《電影藝術》發表了,還是欄目上很靠前的一篇文章……

後來,我們在幾次座談會上又見到過,關係一次比一次親密。

記得,曾有人當著我們的麵問:“別人,即使曾是朋友,公開在報刊上一商榷,關係就出裂痕了,怎麼你們,反倒成了朋友?”劍雨兄便默默地笑。

我呢,也隻有笑。

再後來,我了解到,我那一篇文章,雖然改了題目,還是被上級點名嚴加批判了。

我替是我那一篇文章責編的劍雨兄不安,打電話問他情況,他在電話那一端說:“沒事兒,沒事,我比你年長,保護你一下應該的,扛扛就過去了。”

“我比你年長,保護你一下應該的。”

他這一句話,我是怎麼也不會忘的。

在日本訪問期間,我們一有機會,便坐在一起說啊說啊的。

團長謝鐵驪老師因問:“你們怎麼那麼好?”

他愣了愣,問我:“是啊,咱倆怎麼這麼好?咱們怎麼認識的來著?”

分明,他已忘了十幾年前的事。

我心裏頓時一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