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官對傅素雲說,對不起傅小姐,本人執行軍務,隻能公事公辦。
傅素雲問,打算讓我怎樣死?
軍官說,上級有令,押回原籍處理。
傅素雲說,能不能就在這裏處理?
軍官說,不行。對於赤色革命者,一律押回原籍,逞一儆百。
軍官帶著兵,押著傅素雲沿著光黃古道朝山外走。北風凜冽,光黃古道兩邊萬木凋落。山走盡了,走成平原。過歧亭,就是長江邊上的衝積平原。北風裏的天灰著,村落與水在風中寒著。雁陣沒了,天上沒有叫聲。雁陣去了南方,沒了蹤跡。軍官押著傅素雲來到夫子河邊,沿著彎彎的河岸朝傅興垸走。夫子河瘦了,瘦瘦的水仍在河裏流。流著流著拐幾個彎兒,就彙入了倒水河,向前並入長江。傅素雲從小就在河邊長大,那裏是她的家鄉。女兒是春天生下地的,睜開眼睛就是草青青,水碧碧,風中的燕子,水中的蜻蜓,都與她親,都是她的親人。如今女兒要歸去了,歸於那一方土,歸於那一條河。那裏沒有她的親人,父親和母親都先她而去了。恨也好,愛也好,恨與愛都歸於沉寂。傅素雲流著眼淚。天空破了,破出一片陽光,冬天的陽光破出來就白,白成雲在空中飄,白得剌人的眼睛。麵對一片沉寂的陽光,仰望天上那片被陽光染成的白雲,傅素雲心裏響出一支空前未有的歌,那歌兒如同《詩經》裏的句子,飄在天上,如同那片被陽光染成的白雲朵。
白雲性高遠,
野渡生荒情。
秋風無著處,
河水兩岸清。
這是她做女兒時,父親課女秋日做的詩啊。那時候女兒就多愁善感,同時又倔得出奇。父親和娘拿她沒辦法。父親娘啊,今天女兒回來了。女兒今生與你們不共戴天,卻又要與你們同歸於這方土地。
快到傅興垸了。傅素雲停住不走。
軍官問,你為什麼不走?
傅素雲說,我是傅興垸的女兒,今天回歸家鄉,要對得住鄉親。我得換件衣裳,我得梳梳頭。
軍官說,行。
軍官答應了傅素雲的要求,叫人拿來一身幹淨的衣裳和梳子,給傅素雲鬆了綁。傅素雲換上幹淨的衣裳,對著河水梳頭。河水映著天,天上飄著雲,河裏映著女兒。河裏的女兒幹淨了,水裏的女兒體麵了,像個女兒了。冬日的陽光更亮了,天上那片雲朵更白了。
傅素雲站起來,對那個軍官說,女兒無憾了,動手吧!
槍響了,就在那片潔白的河灘上,傅素雲倒下了,血從胸膛裏流出來,染紅了河灘,像一片春日的杜鵑花開放了。
軍官執行公務後帶兵走了。
傅興垸的人出來,將傅素雲葬在夫子河邊。沒有立墳,四周用石頭壘了一個墩子,中間栽了一棵大柳樹。傅素雲就同那棵大柳樹一起生長,河邊土地肥沃,柳樹長得快,幾年後那棵大柳樹枝繁葉茂,上撐著天,下蔭著地,成了河邊一處風景。
傅興垸的人們為了紀念她,取了一個名字:叫做大姑墩。
因為她是長房“元記”的大姑娘。
六十八
紅四方麵軍越過平漢鐵**突出重圍之後,大別山鄂豫皖地區仍沒有平靜,國民黨正規軍撤走了,還鄉團空前活躍。他們忙著對留下來的紅軍妻子和紅軍後代進行清洗,將紅軍妻子和紅軍後代公開拍賣。這就是大別山地區曆史上震驚中外,臭名遠揚的賣“匪婆”和“匪兒”的事件。
石槽衝的傅大腳就是這時候在茅棚裏孤苦伶仃死的。
這時候傅大腳七十二歲了。人活七十古來稀,七十二歲的傅大腳突然躺在床上不能起來,好心的石槽衝鄉親們來看她,圍在她的床前,給她端茶倒水,給她喂雞蛋。但是她不能說話,不能吃不能喝,進入了彌留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