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窒息(1 / 1)

第六十三章 窒息

我初中沒畢業,就跟一個親戚到外麵做油漆來了。

本來我是可以讀到初中畢業的,但爹說,反正又讀不起高中,跟人做油漆也不要畢業證,這後一個學期讀不讀是無所謂的,還不如趁早出來學手藝。

其實我是很想看到自己的初中畢業證是什麼樣子的。讀了這麼多年書,我還沒拿過畢業證。我看過別人的,一張彩色照片貼在那裏,上麵還蓋了鋼印。我特喜歡那道鋼印。用手摸摸,還真的凸顯出來了,好像有一種很穩妥的感覺。我也照過一些相,但我的照片從來都是散落在鋼印之外的。沒有鋼印對我的照片負責。

師傅在外麵給人裝修。現在,師傅把我也帶到外麵來了。因為這一點,我爹娘把師傅看得比我家的祖宗還大。不過這也沒什麼,日後等我做了師傅,我也可以比別人家的祖宗大了。第一年是學徒,沒有工資。

現在做手藝不像以前,東家還管飯。東家隻是和師傅講好一個價錢,其他什麼也不管。我吃飯也是師傅掏錢。在樓下吃快餐。這是一片新建小區,這些快餐店也是專門對付我們這些裝修工人的,三塊錢一個菜,飯和開水都是免費的,管夠。師傅點了兩個菜。跟師傅在一起吃飯,我感覺總不自由,由於是師傅掏的錢,我就更縮手縮腳了。我恨自己要吃飯,要是永遠也不餓,該多好。不過師傅是好師傅,看到我進步快,總是誇我,每誇一次我,吃飯時便要多點一個菜。但看到師傅破費了,我又很難受。所以有時候我即使進步快,也會裝出不快的樣子來。

為了讓自己不餓,我就在房間裏用力吸油漆的氣味。因為我發現,聞多了油漆,人就不餓了。其實有的油漆是可以吃的,有一次,我和師傅去建材市場,看到一家公司在市場門口做廣告,說他們生產的油漆是“綠色”油漆,對人體無害,為了證明這一點,推銷員當著大家的麵把油漆吃了下去,吃完了還舔舔舌頭。要是師傅也買了那樣的漆,那我就不用吃飯,餓了隻要吃點油漆就行,反正買油漆的錢是東家出的,這樣我就不會有那種不自由的感覺。我問師傅為什麼不買那種能吃的油漆,師傅說,油漆怎麼能吃?那個人是騙人的。

可我總覺得師傅的話不一定正確,我明明看到那個人把油漆吃下去了嘛,除非他吃的不是油漆。我不知道什麼是“綠色油漆”,因為那個人吃的油漆明明是乳白色的。但這件事明顯使我受到了啟發。

油漆真的可以吃嗎?我要試一試。其實剛開始,別說吃,就是聞一聞也很難受。可是正在裝修的房子裏,到處都是油漆的氣味,還有木板散發出來的刺鼻刺眼的氣味,我的眼淚都被嗆出來了,但我一直忍著。

師傅是租了房子的。師傅跟別人租在一起,那個人是做木工的,是我後村的人。師傅叫我跟他們住在一起,我不肯。他們是大人,有大人的話要說,有大人的事要做。我跟師傅說,我就在工地上睡。師傅說,裏麵氣味不好,聞多了傷身體。我說,不要緊的,我把窗子打開就沒事了。

師傅想了想,也就算了。他也是做徒弟過來的。對徒弟,不要太嬌慣了,這對徒弟是沒好處的。

漸漸地,我習慣了油漆的氣味。有一次,東家帶一個朋友來看房子裝修得怎麼樣,剛進門,就被熏出了眼淚,此後東家的那個朋友一直捂著鼻子,還不停地用手在鼻子前麵扇來扇去。還不到兩分鍾,他們就退到門外去了。我覺得有些好笑,這些城裏人,幹什麼都大驚小怪的。

那天晚上,我終於偷偷嚐了一點油漆,好像奶油。我沒吃過奶油,但我認為奶油大概就這個味道。細細品嚐,唇齒間好像還真的很香。那些香氣稠稠的,抱住我一顆牙齒,又抱住我一顆牙齒。我很高興,那麼大的房子裏,隻有我一個人,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我大聲地唱歌,我沒想到自己的歌唱得這麼好,好像對著擴音器裏唱歌一樣。聽說堂兄下半年要結婚,我想,等堂兄結婚的時候,我就可以大膽地對著擴音器唱歌了。

師傅不知道,我已經迷上了吃油漆。我已經吃了各種牌子和各種顏色的油漆。如果不吃油漆,我會很難受。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感覺胸口有一點點悶。我把衣服解開來。哪怕是冬天,我也把胸前的衣服解開。後來我不僅覺得胸口悶,連整個房子乃至整個天空都悶起來。我想怎麼會這樣呢?晚上,我把白天油漆過的那些地方,用鏟子刮開。我想刮開了也許就不悶了。我把衣服全脫了,可脫了還是悶。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晚,我把一桶油漆全倒在自己身上,再拿刷子把它均勻地塗抹開來。

我的照片終於被蓋上了鋼印,公安局的死亡證明書。不過不是彩色,是黑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