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名字
我是鄭起。和大多數人一樣,是曆史的過客。後世人能在史書的字裏行間看到我的名字,大約是因為我曾經的倔脾氣。
顯德六年的臘月,周世宗柴榮已經離去半年。他主持的北伐大業被迫中止。小皇帝剛七歲,符後初立,地位未穩。最高權力出現真空。後周王朝彌漫著主少國疑,不知何去何從的空氣。
我的恩師、諫議大夫王樸是世宗非常倚重的人,他也於三個月前隨先帝去了。恩師生前最放心不下的是禁軍的管理權問題。
因為恩師的提醒,我開始注意那個人的行蹤。沒錯,他外表還是那麼謙和寧靜。靜水深流,他暗裏結交文武官員,以義社十兄弟為核心結黨,弟弟趙匡義和幕僚趙普、李處耘為他出謀劃策、製造輿論。他母親杜夫人也不簡單,常以南陽郡太夫人的身份在兒子的同僚家走動,與老實人魏丞相家過從甚密,又安排二兒子娶了節度使符彥卿的女兒,和當朝符太後攀上親戚。
我收集了足夠的材料,和右拾遺楊徽之聯名上書宰相。楊徽之曾向先帝進言,但是世宗不願懷疑自己的兄弟。是啊,跟著自己衝鋒陷陣提著腦袋搏殺的兄弟怎麼會背叛自己。誰也沒想到世宗年紀輕輕竟在北征途中發病。他一定是累的。從即位那刻起,沒有一天的輕鬆。他是周世宗的內侄,以養子身份繼承姑父的江山,連政治老油條馮道都敢在朝堂上譏諷嘲笑他。在最需要支持的時候,趙匡胤一直在左右,隨他征戰,身先士卒。他們有共同的誌向:一統天下,為萬世開太平。世宗臨終前把他安排到殿前都點檢的位置上,不知是真的沒看出他的野心,還是有意要把江山托給他,讓他實現自己未竟的宏願。
我的奏章受到了宰相重視。有人來傳我去政事堂。在兩位宰相麵前,我以腦袋擔保,自己說的句句是實。範質顯然疑慮重重,但是王溥早已向趙陰效誠款,極力為他辯護。我請求他們準許我麵見太後。
王溥厲聲嗬斥我:“太後也是你見的!”他們匆匆入宮去了。
後來聽說韓通父子也上了奏章,太後很震驚。但是趙匡義的夫人進宮見過她之後,不知怎麼就把太後給哄住了。
大年初一,鎮州送來邊報:北漢聯合契丹入侵。韓通主動請纓要帶兵出戰,有人誹謗他心懷異誌。結果派出的是趙匡胤。
初三那天,趙匡胤率軍出城,我在路上哭阻大軍北上,沒有人理我。是啊,我不過是個小小的諫官。可能很多人心裏都有數,點檢做天子的傳聞不是一天兩天了。
大家的沉默,也許意味著默認。說不定所有人都在懷疑,皇宮裏那個七歲的孩子和藏在深宮不諳世事的年輕太後能否治理好這個危機四伏的國家。有消息說,南邊幾個小國麵對肥沃中原早已蠢蠢欲動。野蠻的契丹人,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驅馬揚鞭南下,把中原當成他們的牧場。
憋屈在山西的北漢,地狹人稀,無日不渴望成為大一統的霸主。還有各方擁兵自重的節度使們,哪一個沒做過稱雄天下的夢。
第二天一早,就聽到了陳橋兵變的消息。後世有人指責,說我的奏章打草驚蛇,使他們的計劃提前。我不敢苟同。他們早籌劃好了,遲一天早一天不會改變結局。
這次兵變,是五十多年來王朝迭換的延續: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
和以往不同,這次兵變除了韓通一家,沒有其他殺戮。聽說趙點檢進城前與兵士約法三章:不得驚犯太後幼主,不得侵淩大臣,不得侵掠京城。
禪代儀式在崇元殿演戲一般進行著。然後,符太後改稱周太後,小皇帝改稱鄭王,國號由周改成了宋,住在皇宮裏的人換成了趙家。周的舊臣全部留用了,擁立的功臣都得到了提拔,禁軍的將領也換成了新天子的親朋故友。其他的一切照舊,連賣米賣菜的都沒受影響。甚至韓通,也被定義為誤殺,新天子追贈他中書令,優禮厚葬。
這場政變未傷害大多數人的利益,所以京城百姓說,誰做皇帝關我什麼事?隻要能多減免一些賦稅,別讓契丹人再殺過來燒殺擄掠就好。
我像後周的大多舊臣一樣,在短暫的不適應後,開始對新皇帝俯首稱臣。而我的名字,再也沒有在史冊裏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