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光陰
她的一生是個傳奇。
她身份顯赫,是兩廣巡撫的千金、中原首富的遺孀、光緒皇帝欽封的一品誥命夫人;她矢誌救國,自願加入同盟會,傾力襄助革命,為河南辛亥革命提供經濟後盾,數次因之被捕入獄;她俠肝義膽,兩次赴滬晉見孫中山,擬以全部財產支持其修築鐵路,孫中山譽贈她“天下為公”、巾幗英雄”;她命運坎坷,丈夫早亡,膝下無子,族人覬覦其財,常年爭訟,她誓與抗爭,從未屈服;她熱心公益,節己助人,病危時將全部財產托付馮玉祥用於社會事業,直到生命最後一息,尚惦記為收容所婦孺購置新衣,而她自己蓋的被子打著補丁;她矯矯不同俗流,誤解和傷害與她如影隨形,不僅當時不被很多人理解,死後許多年間,她的事跡湮滅在曆史塵煙裏,對辛亥革命的貢獻鮮為人知。
去年冬天訪問劉青霞故居,院子裏正在維修,淩亂不堪。在她當年居住的房子簷前有一棵幹枯的樹。正在忙碌的工作人員說,那棵樹已經死去多年,因是她喜歡的,所以一直留著。
她自幼深得父兄疼愛,生活優裕,度過了不識愁滋味的少女時代。8歲嫁入中原首富尉氏劉家,丈夫雖無大誌,對她倒頗為尊重,若無變故,也許可以度過令人羨慕的衣食無虞的一生。25歲那年丈夫病故,巨額家產落在她名下,每年坐擁百萬兩白銀收入。麻煩從此滋生。
在那樣的時代,一個封建宗族中失掉了丈夫又沒有孩子膝下承歡的女人,即便金山就堆在身後,又能帶給她多少幸福?我仿佛看見年輕的她一個人枯坐在簷前的樹下,寂寞地看著樹影篩下的光陰,如流水一般,來了又去了。
她雖曾讀書習文,見識非一般小女子可比,但根深蒂固的封建道德約束著她,目光所及恐怕很難跨越高高的圍牆。改變其命運的是與她感情深厚的二哥。1906年,二哥帶她東渡日本,結識了孫中山、黃興、宋教仁、張鍾端等革命誌士,視野愈益開闊,思想愈益銳進。她猶如涅重生,決心變“家族主義”為“社會主義”,投入匡救祖國危亡的時代潮流。有了明確目標的生活令她恢複了年輕的活力,像當年庭中的樹,朝氣蓬勃。
然而,她超越所處的時代太遠,令世俗中人難以望其項背,以致飽受誤解指責。族人汙蔑她不守婦道,羅織罪名四處告狀,更挑撥其養子與她脫離關係。
革命失敗,族人欺詐,兒子離棄,一係列打擊令她遭到重創,身體每況愈下。樹蔭下的她青絲變成了華發,重新回到挨著光陰過日子的寂寞中。
她懷疑過自己的信仰嗎?有人說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她曾經向宗教尋找寄托,不知道宗教是否安慰了她高傲的靈魂。她最放心不下的是手中的財富,直到1922年馮玉祥將軍主豫時接手其全部資產,她始卸掉包袱。尚值中年的她很快衰老了,身染沉屙,撒手人寰。
我祈願她的回歸是輕鬆的,仿佛赤子回到母親的懷抱,源於塵土,歸於塵土。
很多次,懷著敬慕的心自她門前經過,期待看到那個當年滿腔熱血的女子走出門來,好與她打個招呼。當然我總是失望。
簷前陪伴她的光陰流逝了,她的名字則留下來,書寫在時間的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