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不能不從牙縫裏摳著。
以前女人每天早上都給兒子熱牛奶煎雞蛋。她說，虎子肯定能長大個子，現在都講究優生優育呢，咱可不能讓孩子輸給別人。
兒子才十一歲，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醫生說孩子受的傷不會影響他長個子，可是一個不會說話不能行走的高個子有什麼用。兒子個子越高，老兩口就越抱不動他。這一年裏，他覺得自己老了，老婆也老了。
兩個人都佝僂著背。他們會一天比一天老的，等到他們老了，誰能照顧孩子呢。
他看見愛人眼睛裏又亮閃閃的，她的眼淚動不動就朝外冒，像水泵一樣抽幹了身體的水分，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枯黃灰暗。
律師打電話來，說打官司周期會很長。又說對方財大氣粗，真的耗下去也未必能占到便宜，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表姐出主意說，找幾家媒體呼籲呼籲，再不行就在網絡上曝光景區老板為富不仁，反正輿論總是同情弱者。
表姐夫在大機關上班，熟人多。網上的文章是他找專業槍手寫的，第二天就放在網上了，還配發了虎子受傷前後的對比照片。曝光的效果是明顯的，網上跟帖很多，對那個景區罵聲一片。
果然，景區和律師聯係，主動提出給孩子解決一些費用。
律師說，對方是生意人，單是景區開發就花了幾個億，不會在乎給孩子看病的這點錢。如果硬要打官司，人家有實力買通有關部門，到最後咱們也未必能得到實惠。不如利用景區怕影響聲譽，替孩子多要點錢。
討價還價的結果是景區答應補償孩子看病花掉的三十來萬，另外再給二十萬做孩子的醫藥營養費。對方的律師一再強調，他們這麼做是出於對傷者的同情，並非理應賠付。
景區老板提了條件，要求他們對著一個錄像機訴說自己的兒子因為患病無力醫治，多虧景區老板慷慨救助，感謝老板的善行。
幾天後他們在電視裏看到某個慈善機構采訪景區老板。老板衣冠楚楚，侃侃而談，說自己一貫熱心慈善事業，堅持以服務社會為己任。配合著老板字正腔圓的表演，他看見自己在電視上對老板感恩戴德的畫麵。經過電視台的剪輯加工，配合得天衣無縫。
有個朋友看了電視打電話罵他沒骨氣。他沒有辯駁。他想，骨氣有什麼用？隻要能給兒子籌到治病的錢，哪怕是賣身做奴隸呢，他不在乎。女人不能到公園裏賣紀念品了，在家門口的夜市上支個小攤，冷天賣冰糖紅梨湯，熱天賣冰糕汽水，不耽擱照顧孩子。他下了班去蹬三輪車，多少添個進項。日子總得一天天接著過。
那天晚上，下雨，兩口子難得都在家，他們看電視裏的名人訪談節目。出場的是那個《北京人在紐約》裏的女明星。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好像一直沒有變老，還那麼優雅漂亮。她兒子智力低下。她說自己努力拍片子掙錢，是希望若幹年後，沒有了自己的照顧，兒子的生活質量能得到保證。
他看了愛人一眼，愛人也在看他。他們沒人家的本事，怕是攢不下多少錢留給兒子。老天爺未必能讓他們比兒子活得更久，他們得想自己的法子。
她同意再生一個孩子。等咱們老了，讓弟弟接著養活他。他說。
女人哭了，在他的身體底下瑟瑟地抖，頭上有幾根白頭發硬硬地刺翹著一顫一顫。他感到自己的無力，忽地很沮喪，感覺自己堅硬的身體在一點點萎縮。他咬牙努力撐著做完，癱倒在愛人身邊。
隔壁的房間裏，恍惚有輕輕的一聲歎息。那歎息是壓抑的，像是怕驚動了別人似的，緩緩從胸腔裏逼出來長長的一口氣。他看看愛人，愛人也驚慌地看著他。虎子十一歲了，若是好好的，他也該懂事了吧。如今隔壁的他，莫非真的有了知覺？他能懂得爹媽的心思嗎？
兩個人相對無言。以前他們喜歡躺在床上籌劃孩子的未來，現在，還有未來嗎？夜真靜，睡吧，也許今天播下的就是希望。無論如何，明天將會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