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風清日麗的一天
那是風清日麗的一天。從那一天起，一切都改變了。
從那一天到現在，已經差不多一年了。愛人很顯老很憔悴很焦躁很疲憊，他知道他也一樣。以前她是愛體麵好幹淨的女人，不願意給別人笑話，哪怕再忙也得把一家三口收拾得幹淨利落。現在她不管不顧，蓬頭垢麵地奔波在家和醫院之間。以前她好性子有耐心，一看見爺兒倆就笑嘻嘻看不夠似的，現在她固執暴躁，動不動就橫眉立目發脾氣。
虎子受傷以後再不淘氣了，一動不動地躺在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病房裏，虛弱得仿佛連被子也負擔不起。
別人說，他們可以申請再要一個孩子，他也動了這樣的心思。他那天鄭重地和愛人商量，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那麼激烈，簡直像要和他拚命。她扯著喉嚨賭咒發誓：虎子會好的，老天爺長眼，虎子不會有事，不會的。她咬牙切齒攥緊他的胳膊，把他手脖子都攥青了。
她眼淚都要流幹了，後悔不該占那個便宜。
那天在她擺攤賣旅遊紀念品的公園門口，外地一個新開發的景區來做宣傳，免費贈送門票。她想帶孩子出去長長見識，還多領了幾張給表姐。送票那天，表姐說這個星期天剛好有空。人家日子過得好，私家車，三口坐不滿。她帶著孩子搭表姐的車，孩子他爹單位休息，替她在公園裏擺攤。
一路上，虎子挺安靜。進山了，孩子稀罕得不得了，下了車他又蹦又跳。她在後邊緊追著，招呼他千萬當心。
誰知道會出事。在新修的盤山梯上，孩子急火火朝前跑，一腳踏空了台階，從山上滾了下去。
那一刻，她死的心都有，瘋了一樣衝下去救孩子。孩子渾身是血，在她的懷裏抽搐著。表姐說，得趕緊找景區主事的，讓他們負責任，怪他們的安全設施不健全。
出事了，出事了，圍觀的人驚慌地傳遞著這個消息，猜測孩子是否還有救，也有搭把手幫忙抬孩子的。
景區的人一直沒有露麵，表姐夫開車把他們送到醫院。自打進了醫院，花錢就跟流水一樣。醫藥費很快耗光了他們薄薄的積蓄。家裏能賣的都賣了，親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塌了一屁股窟窿。等到緩過神來，表姐說得找個律師好好問問，讓景區負點責任。那位律師業務很熟悉，搬著法律條文說得頭頭是道，建議他們到法院起訴。
可是景區牛得很，對他們明顯不屑一顧。“哼，漫山遍野的人都好好的，偏偏你們家出事了，分明是你監護人的責任，你自己沒有看好孩子，倒訛上我們了？”這是景區負責人第一次照麵時劈頭蓋臉的責問。
“是，我該死，我沒有看好孩子，我該死。”她怔怔地盯著景區負責人說。熟人背地裏都說她神經恐怕是出了點問題，整天祥林嫂一樣埋怨自己，眼神看誰都直勾勾的。
男人和女人替換著陪護孩子。他一下班就來醫院，換女人回家給孩子做點有營養的。
他無精打采地看著躺在床上沒有知覺的兒子，把手放在虎子細瘦的脖子上。這會兒身邊沒有旁人。他想，如果就這麼一直壓下去，孩子也許就永遠不會醒來了，再也不用麵對未來痛苦的一生。
他有過那樣的心思，好多次趁著愛人不在的時候。他想過拔掉氧氣管子，掐住孩子的脖子，然後陪虎子一道上路。可是他終究下不了手。
孩子呼吸得那麼安靜，他眼前晃著虎子小時候活蹦亂跳的身影，看見晚上下班回來虎子迎接在門口的笑臉。他眼前模糊了，哽咽著捂著臉，眼淚從指縫裏湧出來。
醫生那天查房的時候忍不住摘下口罩，問，在這兒住快一年了吧？
醫生看看孩子床頭桌子上塑料袋子裏的幾個饅頭，我聽說你們家的情況了，再住下去也沒多大幫助，要不，你們出院吧，節省點費用。
那幾個饅頭是昨天買的，一塊錢四個。這一段時間，兩口子都是靠吃饅頭配鹹菜充饑。兒子需要營養，每天喝點牛奶，有時候燉點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