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貼著地麵行走
從年齡上講，我已經過了喜歡高跟鞋的階段。
散步的時候，經常在大街上看到穿著窄裙衫高跟鞋挺胸收腹的女孩搖搖擺擺地走，細細的鞋跟叮叮當當地敲打著路麵，看上去的確很美，卻忍不住替鞋主人辛苦。老城區的人行道大多不夠平整，於是漂亮的高跟鞋女孩因為鞋跟嵌入磚縫奮力掙紮的尷尬場麵隔三岔五地上演。
年輕時我也很喜歡高跟鞋，一方麵是因為個頭矮小，自欺欺人地妄想通過墊高腳底彌補這項先天不足，另一方麵是追逐時髦，以為衣著打扮非得向電影明星靠攏才算得上美麗。那時候和年長的同事一起上街，很不理解她為什麼反對我買尖細的高跟鞋。她說自己的感覺永遠比別人的視覺重要，好看不好看是其次，自己舒服才是關鍵。當時自以為聰明無比，不能理解她的人生經驗，對她的忠告置之不理，繼續削足適履把胖乎乎的腳丫子塞進窄瘦的高跟鞋甘受酷刑。
現在我也到了看重自己的感覺超過別人視覺的年紀，頹廢到基本能夠接受自己的缺陷，不再指望一雙恨天高把自己變成鞏俐章子怡，衣著以個人舒適便捷為首選條件，充分享受柔軟輕巧的平底鞋帶給我健步如飛的快樂。
當然不穿高跟鞋並非絕對原則。前幾天，氣溫驟升，我急欲讓腳趾頭享受陽光的照拂，但是鞋櫃裏翻到的隻有若幹年前的一雙高跟涼鞋。
興衝衝穿了和家人一起在街上走，不知道是太陽曬得頭昏還是駕馭高跟鞋的技術已經生疏，居然當眾摔了一跤，手掌裏蹭破一大塊皮膚，傷口湧出來的血混著人行道上的泥土，看上去頗為慘烈。急匆匆跑到最近的一家診所，醫生清理傷口時疼得我齜牙咧嘴。陪同前去的愛人幸災樂禍地說，這都是四體不勤的結果，如果平時多做些家務，手掌裏結滿厚厚的繭子，哪至於輕輕一蹭就破了。跟在後麵的女兒也來幫腔，批評我不該穿高跟鞋。她正上小學，整天清一色的平底帆布鞋，每次買鞋務求腳指頭互不幹涉，決不忍受任何委屈，所以她細瘦的腳得以瘋長，鞋碼已經超過了我的。她說高跟鞋把腳高高地托舉著離開了地麵，就像希臘神話裏的安泰。
我看的動畫片太少，她好為人師地為我普及神話知識，說安泰是希臘神話中的巨人和大英雄，他是海神波賽爾和地神蓋婭的兒子，他的力量來源於大地母親。隻要他的腳不離開地麵，就力量無窮，所向披靡，而一旦離開地麵，就完全失去戰鬥能力，不堪一擊。後來，他的對手赫拉克勒斯發現了這個秘密，在搏鬥中引誘他離開大地，使他無法繼續從土地裏獲得新的能量，在空中殺死了他。
我家的民主氣氛過濃，女兒一副老夫子狀教訓我說，安泰的悲劇給我們的啟示是：離開腳下的土地是危險的，提舉得越高，摔得越重。
我承認小姑娘說得有理。文學界有個口號“貼著地麵行走”，據說源自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的話：“我貼在地麵行走，不在雲端跳舞。”雲端的舞蹈雖美，總潛伏著墜落的危險。而腳踏實地，永遠給予我們前進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