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具雞黍之家裏的雞湯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這詩是孟浩然的,但按“雞黍”咬文嚼字去,下可以推到馮夢龍《喻世明言》,上可以追到《後漢書》。範式和張劭的感情堪比高山流水,隻是道具從伯牙子期的琴變成了雞黍。
可是到孟浩然這裏,就要推敲啦:雞是啥意思?為何吃一頓雞黍,就能約好“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了?其間還“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這又是啥意思哪?《晉書》裏寫美男醉倒如玉山將傾,你們倆青山一斜,不就是都倒在村邊綠樹影裏?居然還“合”,是要幹什麼哪?比起韋應物“春潮帶雨晚來急”之類隱喻流,這詩大可以附會出些斷袖故事來……
呃,說多了,且按下這樁不表……
我小時候讀這詩,還不知道範張之約,隻對“雞黍”二字有感覺,印象裏立刻烘出一碗黃油油香噴噴雞湯泡米飯來。場圃涼風,綠樹秋香,夠人醉倒,都不必飲酒,人生至美是也。類似的妙感覺,隻有辛棄疾“稻花香裏說豐年”一詞末尾,峰回路轉忽然看到舊時酒店可比。舊時溫暖,昔日重來,都如雞湯般鮮甜暖濃。
通常,古人寫秋,總不脫風雅蕭瑟,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拿酒做道具,也不夠入味,說不定還勾出幾滴清冷相思淚。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外麵天寒雪冷,葫蘆裏又是冷酒,但我還感覺好點,因為他有牛肉下肚。
江南人吃牛羊肉不及北方壯闊,豬肉是家常男人愛吃的,多少肥厚愴俗些。唯有雞肉,既細膩又便宜,於是男女通殺。雞脖子肉味婉妙,雞翅肉修長柔嫩,雞胸背肉厚實好吃,雞骨軟脆,雞腿健美,雞爪耐嚼,雞五髒六腑都能拿來下酒,雞肫尤其是南方人下酒愛用的涼菜。全身上下,一絲不漏,而且還能提供最美好的東西:雞湯。
我外婆住的地方,出門繞彎有個養雞場,旁邊一座小橋跨在河上,就叫做雞場橋。我爸常開玩笑,說我活了二十多年,吃的雞大概不下一個養雞場了。且說我家慣例,雞是用瓦罐燉,早晨起火,晚上起鍋,雞油全被熬出,湯麵一片金黃濃鬱,熱氣不起,油重之故也,類似於過橋米線。雞肉酥爛,取根骨頭都可以劃開,一縷縷香濃入口。雞湯可以燉筍、百葉以至於蘑菇,澆在飯上更是完美。雖然我媽屢屢提醒我湯泡飯不利消化,但看在雞湯能騙我多吃兩碗上,總是放行。按中國雞湯,簡直堪稱人類文化遺產。文人所傳食單裏,多少東西要它就著?雞湯是百搭神物,既不喧賓奪主,又默默奉獻鮮甜之味,所以士大夫們大愛之,覺得有君子風度,比豬牛羊都多點兒斯文勁。而且雞非常乖,清淨燉雞湯可以淡雅鮮甜,拿來做叫化雞也可以酥香厚味,紅燒栗子雞、油炸雞這樣大味加之,它也坦然受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江湖之遠廟堂之高都合適。所以袁枚說:雞功最巨,諸菜賴之。
江南除了把雞燉湯,還愛把雞白斬,上海人尤其著迷。唐魯孫寫譚家菜當年的白斬雞至為精彩,選極嫩的雞,開水硬生生燙熟,嫩滑香甜,不失雞的本味。白斬雞原理其實和蒜泥白切肉類似,取的是個清淨、口感、味道三不誤,隻是適合下酒,不利下飯。我在重慶吃口水雞,似乎白煮時比白斬雞要多一個輕鹽略醃的程序,澆的紅油料也要濃鬱得多。白衣仙子上脂粉,清嫩+香辣,極漂亮的對比。
燒雞是最便於攜帶的雞,不那麼湯湯水水,所以五湖四海常見,尤其是趕火車出差大叔們的最愛,各地風味又不同。江南燒雞常有點醬甜香,北方醃得幹香有嚼頭,西南的燒雞偶有花椒香,反正雞性格平和,管你怎麼調理,留自己一點兒淡鮮就罷了。但雞也不盡是溫柔,東北的風雞肉就鹹香馥鬱,像幹練的姑娘,不比南方白斬雞嫩得像掐出水來的小媳婦,又是適合佐酒的好東西。
小時候吃喝雞湯,外婆和媽媽總抱怨雞不如當年鮮。我那時舌頭還鈍,不知道雞好與不好、鮮與不鮮差距何在,心想大概又是“一代不如一代”論吧。長大後吃得多了,大概明白了些。
當年麥當勞、肯德基剛殺到台灣時,諸位古典派美食家們紛紛痛心疾首,覺得國粹將滅。我雖然沒覺得如此誇張,但快餐雞不那麼鮮倒是真的。快餐炸雞味重,麵裹之,油炸之,香料濃厚,雞肉隻提供口感嚼頭,本身味道似乎不大高明了。國外歸來的朋友都感歎國內的快餐雞已屬好,紛紛指責北美雞如何腥。我媽說北美雞激素多有害健康,我是不大信的——美帝國主義比我們多吃百多年炸雞,也沒亡國滅種性生活不和諧吧。隻是外國雞腥而單調,味道不如中國雞確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