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對付雞和中國對付雞,區別似乎就在“雞湯”這點上。《三劍客》裏有段經典描寫,說吝嗇律師請吃飯,“這隻可憐的老母雞真瘦,頂著一層皮居然沒被骨頭戳破,本來等著老死,不知從哪裏尋來做菜的”。律師和波托斯就吃了那雞的腦袋、翅膀和腳,全封不動撤下,但對雞湯沒多提。民國時有笑話,說有德國大夫剛來北京,擅做試驗,用橘子汁煮雞。這當然燉不出什麼清鮮佳味。所以雞湯之美妙,不在於雞,在於那點對雞本身鮮味的悠長提煉。
雞湯鮮與不鮮沒法用化學元素分析出來,隻能憑感覺憑心一點點妙悟。雞是很老實的,尋常人家不用人參桂圓枸杞等神物,隻要用心,也能熬出好雞湯。許多朋友都說,談及家裏的溫暖記憶,總是有一鍋雞湯水汽氤氳著,是媽媽用心熬出的。然後,媽媽們總是會小心地把雞腿留出,自己吃雞脖子、雞翅,爸爸吃雞爪,同時還笑眯眯地說愛吃雞脖子,肉細。這點兒感覺曆久彌新,時間越久越深印入骨。雞沒什麼太剽悍的性格和味道,但溫淡可人,其鮮悠遠,和家相仿。大概少年時的家,就是一雞一黍、一點米飯穀香加一點清淡溫暖的雞湯鮮味了。
外婆菜
見過有人恨爹恨媽恨社會恨班主任恨初戀,但恨外婆的似乎稀罕。大概慈母大人的慈母大人,其慈善度等於慈母大人的平方,又不像爺爺奶奶有培養孫子安邦定國維護世界和平的大欲望,無欲則剛,因此我周遭朋友,連我在內,都比較親外婆。不隻中國,全世界電影裏某些反社會反人類的機關槍男人,一般回憶往事時也都酷酷地來一句,我外婆當年如何如何。
美劇裏偏家居一點兒的,都會聊飲食,常見某甜餅、某奶酪、某甜酒的配方,大半是外婆家傳。我問生活中朋友最懷念外婆什麼,十之七八都兩眼發直,垂涎三尺。可見這點也是中西皆然:經典的外婆形象,總和飲食相關。
外婆們做菜,比較容易分辨。比如,你在人家做客,見一道菜大眾家常,多半是小姑娘自己初學羹湯的試驗品;如果滿桌菜風骨倜儻、風味豪爽,那多半是手藝好的爸爸或媽媽露了一手。外婆們的菜比較溫容有理,色調最溫潤、味道最淡、成色最厚的,一般就是外婆菜。
外婆們下廚,好比積年高手老江湖出戰。已經過了跟你鬥劍論掌飛沙走石的境界,講究的是拈花一笑舉重若輕。外婆們大多篤信天然,鄙視各類現成味精之類。反正老人家有的是時間,燉一鍋湯可以香氣氤氳之間坐等那味道絲絲支離出來。外婆們做菜很少給你大葷大油。葷少素多,疏疏朗朗地端來,嚐不出味精來,鹽也淡茫得若有若無。但信手放花椒、被利用完的芭蕉,星星點點,就又把味道襯起來了。外婆們若做厚味菜,往往做得極厚潤。比如,爸爸媽媽們的紅燒肉時常勁健耐嚼,香氣犀利,外婆們的紅燒肉或是紅燒蹄 一般都踏雪無痕,一觸即融、入口便化,味道厚實得就像聽上年紀藝人演話劇,一個字一個字像兩隻腳踩實在地上:踏實、地道。
外婆們吃東西都細心,於是帶點雍容的挑剔,好比賈府太君看個戲就批評上了才子佳人。你帶外婆們出去吃館子,她們高興之餘,都會對某些菜客客氣氣地挑肥揀瘦一番。到了最後,隱隱約約透出主旨,就是覺得錢花多了,菜吃少了,菜價還大大不值。有朋友跟我抱怨說,某些姑娘吃飯吃菜,講究的是食材價格,以後好拿去和閨蜜們漫不經心地說,當年某哥哥如何如何駝峰熊掌,翠釜玉盤,姐姐照樣沒甩他。能做飯的外婆則大大不同,她們吃館菜,通常有點化學家的執拗勁,恨不能一筆一畫列個配方單子出來。豪奢型的大菜外婆們普遍興趣不大,但簡單家常的偏門菜,外婆們通常一吃就會,過兩天擺給你看,等你誇一句“比外麵館子裏還好吃”,就泄露天機般告訴你,外麵賣多少錢,家裏做如何省錢。最後感歎兩句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類。
我外婆生前,省起錢來就不遺餘力,筋筋角角舍不得扔,真有點但有一技之長者莫不為國所用的意思。每次在我家吃飯,看著我媽扔掉的邊角都歎息幾聲。我小時候總覺得外婆摳門,後來才知道,她老人家是所謂草木竹石皆可為劍的境界。比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故鄉吃魚頭雞爪者少,全家族對外婆的魚頭湯或燜雞爪不以為然,隻有我爸常出差去廣東,回來稱讚說外婆的雞爪非常地道。舌頭是會成長的,等我後來離了家獨居學做菜,才乍然體會外婆當初如何寂寞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