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尋常巷陌(1)(3 / 3)

外婆們通常都用不慣現代廚房。我外婆每次燉雞都會白發宮女說前朝般地念叨各種瓦罐,有兩個朋友的外婆都堅決抵製打蛋器,寧願自己一雙筷子打得風生水起。所以我外婆沒來得及學會各類女孩子用以勾引男朋友的西式甜點,但是,用著上古器械,她還是能手到擒來做許多美食。我中學時每周去外婆家玩,外婆每次接了電話,都攤麵餅給我吃。那麵餅無餡無料,略撒一點白糖而已,全仗著烙出來略帶焦的酥香、攤出來的軟滑這點對比,以及那柔韌到奇怪的勁道,真是舉重若輕。我外婆另有一道鹽水花生,一道過年時的紅燒蹄 ,簡直天下無對。我當年問她如何把花生弄得恁脆、蹄 收拾得恁爛,她都說不出所以然,也沒加什麼特殊的料。今年夏天出遠門,吃了另一位外婆的粉絲雞雜,驚為天人。絮絮問她粉絲怎麼收拾得滑不膩口又酥軟,缽裏無油少鹽怎麼讓雞雜們腥膩全去口感香脆,那位外婆也是一副“本該如此”的慈祥表情,說不出個所以然。大概外婆們人人都通了“道”,類似於庖丁解牛目無全牛自然而然就做到了,隻是少一個莊子代他們總結出遊刃有餘的至理名言吧。

吃酒

吳語裏頭,較少聽到“喝酒”這個詞。聽鄉音論家長裏短,無錫話和上海話,都是“吃酒”居多。小學時拿字組詞,組個“吃酒”,老師還冷臉相待,說:一,吃酒這個勾當不健康,小孩子家不該每天掛嘴上;二,酒應當是喝,飯才是吃。就像紅花綠葉、藍天青山、黃牛白羊一樣,是約定俗成的句子。

實則《水滸》裏頭,說英雄好漢們,都是“吃酒”的,所謂“吃兩碗酒”是也。按施耐庵樸素的英雄理想,北方豪傑似乎較少米飯和細點這概念,專愛篩兩碗酒吃了,再大塊切牛肉牛筋。武鬆在孟州被優待,也不過是酒後加了碗汁子。英雄好漢的心裏,酒是一道飯食的靈魂。所以吃飯是小民之為,吃酒才顯得上等,一下子就把人連靈魂帶肉體地拔出生天了。

關於酒的複雜構造,一時間道之不盡。少年時化學老師倆字喝出真諦:乙醇。所謂酒,不過是各類植物——大麥、稻子、糯米、葡萄、甘蔗一一發酵,其中複雜的碳水化合物經曆溫度和時間磨洗,彼此見異思遷,郎情妾意,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地重組家庭,碳氧氫們渾生一氣而成乙醇,捎帶氧化作用滲出些別的異味。說穿了,任何一種酒核心裏的東西——酒精,都一樣,不過是外麵攙雜的花式味道截然不同而已。便是這一個味道不同,便分出了高下,讓眾生顛倒不已,產生了酒的無數差異。蘇格蘭人相信威士忌是和天使做交易,蒸餾掉的是被天使偷飲了;西印度群島的人們則為了釀朗姆酒的糖蜜爭執不休;據說伏特加是頂簡單的了,許多作物配個蒸餾設備就能倒騰出,使幾百年來俄羅斯碧眼金發美女們的魅力抵不過這味道衝劣的杯中物。村夫擔肩的醪糟和橡木桶密封的陳年威士忌,就跟武大郎與西門慶一樣,雖然裏頭是同樣的靈魂,皮相迥然,口味不同,便怨不得潘金蓮們態度不同了。

儀狄見夏禹治水辛苦,拿酒去獻,還當稀罕物兒。可見酒在中國古代算奢侈品,得是家有餘糧的人家才能私釀,等閑楊白勞般為應付苛捐頭疼的農民還真不能日日飲酒。等到唐宋時候,人民安居樂業了,酒才成為可口可樂似的全民飲品,分了品級。劉姥姥在大觀園裏,乍飲好酒,心道“橫豎這酒蜜水兒似的”,不覺便醉了,這就屬於遇到好酒著了道兒。早先馮驥才先生一個段子裏說,解放前天津首善街有酒鋪,沒椅沒桌光剩一個掌櫃的坐台,給倆大錢遞出碗酒來,喝一口辣嗓傷咽花嗓子眼兒,全仗入口那一下子衝勁。這就是味道凶狠的劣酒了。

莫言《紅高粱》裏,酒坊裏做酒,都是燒出來的,大概不屑於慢慢發酵,味道凶辣可以想象。北方的漢子喝酒的風格也如酒本身一般,“有氣力”。我見過的俄羅斯人和東北同胞,都是直接拿酒往肚裏倒,間或來點酸黃瓜之類,是更純粹的“喝”酒。江南老一輩的人愛黃酒,甜軟香糯,是糯米、黃米等細糧釀的,比北方粗豪的高粱、玉米等白酒勁道不如但溫和得多。配菜也豐盛,冬天陰寒,幾盅小酒配些菜肴下去,就暖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