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嶽怎會不知這其中的種種糾結,他一早就知道,隻是他不說罷了。男人都是有嫉妒心的,更何況君王,不過這梁洹公即便知道了臉上還是一副什麼都不曉得的樣子,不愧是成大事的人,可書玦卻偏說這是他心疼顏曄,不願將她在這人世上的唯一溫暖搶走。他說得頭頭是道,我本不善言辭,如此更無法反駁,便隻好將信將疑地點點頭。
他不是沒想過就讓他們倆走了罷了,心中來來回回念著一句俗語:強扭的瓜不甜。他也知她來這兒全然是奉了兄長之命,或者更兼著宋茗湖的緣故,跟自己可是半分關係都沒有的。可他畢竟還是個王,即便心裏再清明,那個坎兒也是不好過的。
到底還是尋了機會,秋獵的時候,他特地召了沐清扈從,宋茗湖是將軍,自然也要跟著保護他的安全。
她很久沒有進行過田獵了,興致好得很,李承嶽坐在馬上看著她煥發著榮光的側臉,什麼美景良辰都不複存在了,心中隻是淒涼地想著,或許她從來都不屬於這裏,更不屬於他。
“妾幼時常常跟著父王一起出獵,那時候不論我射到了什麼,父王他總是很開心,他是最疼我的。”她略帶著傷感說道,目光幽遠。
“夫人不必傷懷,如今有陛下陪伴夫人,老陳王在九泉之下也該安心了。”宋茗湖安慰她,顏曄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下。
這一切都落在了李承嶽的眼裏,瞧著頗不是滋味。他在心中默默地歎了口氣,不過就是放手。
“孤今日有些乏了,你們大可盡興……若你不願回宮,我不會追究。”他看著她的眼睛低聲緩緩道,末了又望了望宋茗湖。用意不言而喻了。他果然什麼都知道。
我想,書玦所說應該是真的,他是心疼她的。
顏沐清愣愣地想著他方才的話,等明白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策馬跑出了好遠,她望著那背影,周遭一切好似都不存在了,天地間隻剩下了他,那樣寂寥,又好像從來都是那樣寂寥。她的心一橫,扭頭策馬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出去,秋天的風已經開始變得肅殺,直直地灌進她的衣服裏,她隻覺手腳冰涼。
殘陽如血,把她的臉映出了一片紅暈。
後麵宋茗湖一直沉默地跟著她,目光灼灼,同小時候一樣,他默默地跟著她身後,不管她做什麼決定,他總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這一次,她可以為了自己。
她忽地也想起了從前的那些時光,再看如今,當真恍悟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她驀地朝著身後的人粲然一笑,“我們回去吧。”
說完便調轉了馬頭,他逆著光的臉上看不清神情。
待得他們二人回宮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宮中已經掛上了琉璃燈,一盞一盞地整整齊齊地排著,宮廊深遠,這些燈也一時望不到盡頭,她隻是覺得這些光亮隱隱約約直蜿蜒到遠處,跟陳宮中的並無差異,這才想起小時候閑下來最喜歡就是順著這些燈一路走過去,嬤嬤不放心自己,總是要再提了盞燈在後頭跟著她,那夜裏清涼的風直吹進她衣服領子裏去,可是自己也並不覺得有多冷。如今也立了秋,夜裏卻也有那樣的冷風,誰念西風獨自涼,此刻她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但覺春去秋來,鬥轉星移,草木枯榮,年年歲歲都相似,隻是歲歲年年人不同罷了。
李承嶽正靜默地坐在書房中,屏退了身邊的一切宮人,手中把玩著先前在碧泉宮與她說話時隨手從她發上取走的玉簪,他還記得那時她怔仲的神情,最終卻低頭婉然笑了起來,他心中不禁歡喜。可如今他隻握著這簪子發愣,眼睛定定地瞧著它,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心裏在賭著她到底會不會走,他不敢說自己了解她,所以不知道她會怎麼選擇。轉念又一想,可能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勞,他這樣的後果也許是更深刻的失落,他搖著頭苦笑一下,又在心裏暗暗嘲諷自己,怎地平素裏雷厲風行的樣子全然都不見了,內心掙紮了這許多時日,到了最後了,即便已經隱約料到那結果了,心中卻還是舍不得。
他與她莫不是就這樣走到了盡頭?卻在半路上忽然驚覺自己已愛上她,愛上了這個自己原本需要竭力冷落的人,那寂寥的大殿中,他站在那裏煢煢孑立,驀地回頭,卻隻有暗夜靜謐無聲,他終於低低地喚出一聲:“沐清。”仿佛直喚到了自己心裏去,眼眸深深如海,像是蘊藏著無限深情,可惜,此時的她,聽不見。
忽聽得奴才來報,“稟陛下,大將軍護著束月夫人回來了,還帶著一頭鹿,說是夫人還射了些旁的,隻怕拿不了,隻帶回來這一頭讓陛下歡喜一番。”
他險些摔了那玉簪子,心中不知是喜是驚,隻是覺得一顆心在那裏跳得極快,幾欲跳出胸膛一般,他忙將簪子收到袖中,故作鎮定:“如今夫人在何處?”
“回陛下,是在寢宮。”
她剛換了衣裳,在宮女的服侍下梳洗好了,就聽婢子稟告他來了。她心裏覺得好笑,折騰一日也累了,本想就這麼早早睡下,可他這一來自己又不敢怠慢,隻好施施然地出去迎他。
“玩得開心了些,回得遲了。”她未等他開口問,便說道,“還請陛下恕罪。”
“也罷,難得這麼一回,我看你這出去散一回子心,氣色又比先前好了許多。”他帶著絲若無若無的笑,涼薄嘴唇勾著美妙的弧,慢慢踱步。他有意無意地越過她走了過去,而後卻又回過頭來凝視著她,眼裏燦燦如群星,似是閃著她從未見過的光芒,又漆黑無比,直能把她的影子映出來,她心中不知為何驀地一陣悸動。
她覺得此刻他不再像是那個高高在上盛氣淩人的梁洹公,就像普通百姓家期盼妻子歸家的丈夫一般。
梁洹公五年,李承嶽坐鎮,宋茗湖親征趙國。瀝水之戰中,梁軍處境窘迫,趙國暗自與齊國串通,趙軍在瀝水前方阻攔,齊軍在後麵追趕,斷了梁軍的糧草,衛軍兩麵受攻,情形甚是危機。李承嶽咬了咬牙,下了渡河的軍令。
消息傳到宮中,一時間人心惶惶,議論紛紛,她的心也是惶惶。還沒有什麼結果,人心就已如此動搖。顏曄想著宋茗湖離去的前一日,自己在禦花園中見到他,他臉上還是坦然淡定成竹在胸的神色,意氣勃發,他也不過是一個年輕人。如今卻是這樣的情景,她不由得心中焦急,先前雖已是死心,可到底心裏還有幾分掛念,怎可忍心見此,何況還有一個梁洹公,他是自己母國的希望,若他死了,陳國又去依附何人,自己一介女子,怎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就在消息傳來的當夜,她收拾了行裝,綰了長發,帶著弓箭,命陪嫁過來的侍女墨雲備下了一匹馬,騎著它便一路朝著瀝水而去。她仔細思索了一番自己去了能做些什麼,想著,若是能趁趙軍不備,在其兵馬出動之時直搗其主營,想必也能救梁國於水火之中。自己就算是個女子,卻也要拚力一為。
待她到時,正趕上兩軍交戰的激烈場麵。梁軍邊渡河邊防禦著對麵趙軍射來的箭,有些勇猛的武士已經登上了陸地,岸上一時間刀光劍影,慌忙之中哪裏還能分得清哪邊是梁軍,哪邊是趙軍,更別說宋茗湖、李承嶽的影子了。她心下焦急,方才在趙軍主營之中射了帶著火苗的一箭,糧草之類已然燒了起來,怎地現在還不見奏效?
更何況齊軍就在瀝水不遠處,如今看來已朝著此處追趕過來,若是不快些,定會腹背受敵,到時候,別說她區區一個顏沐清,就是再多上一千人馬,也是無濟於事的了。
她縱然焦急難耐,可也沒有別的法子,眼睛快速地掠過尚在廝殺中的眾人,忽地目光一動,她已然發現了自己要找的那人。
宋茗湖左手執刀,後手拿劍,正刺中了一敵軍的胸口,而後一俯身,從後麵偷襲的那人腋下躲過,左手一揮,那人吐出一口鮮血便挺挺地趴在了地上。大概他們都明白些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他是大將,源源不斷地有身材魁梧的人朝著他攻擊過去,她看準位置,從箭壺裏麵抽出三支箭,將弓拉得如同滿月一般,便是三箭齊發,其餘兩箭被不知從何處來的箭給頂了下去,還有一箭命中一人要害,力道十足,那人慘叫一聲便倒地不起了,對方立時便不再敢輕舉妄動。顏曄使出了自己的看家絕活,這樣危急的時刻,自然更厲害了些。這樣一來,原本岌岌可危的宋茗湖就又有了些喘息的餘地。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扭頭向她這邊看來,宋茗湖早年看慣了她男裝的樣子,此刻一眼便認出了她,他臉上的神色莫測,她則不管這些,對著他嫣然一笑,即使是已經沾滿了灰塵血汙的臉,依舊讓人覺得傾國傾城。
原本她對李承嶽已存了些真心,可這樣一來她心中不免對他又有了些許鄙夷,自己下的這樣的命令,卻讓這些人來給他賣命,雖然他不會武功,可是不是號稱什麼“自穹廬之內,決勝千裏之外”麼,如今他的才華又在哪裏?
可是這關頭卻也容不得自己多想,她一邊眯著眼睛瞧著遠處的敵軍射箭,一邊防備著自己的周圍。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無意之中已救了一個人的性命——梁洹公,她的夫君。她顧不得到底是誰,見到齊軍裝束的人就出手相救,沒想到李承嶽竟然會在人群之中,而她亦沒有發現他。
彼時他也不忍如此境地之下自己獨享安寧而讓眾兵將受苦,不顧阻攔披了戰甲,取了先王傳下來的殺敵之劍,就這麼上了沙場。須撐得這一時……他心裏念著,馬上就會過去。
梁洹公幼時曾被敵國擒去做人質,不知中了什麼稀奇古怪的毒,盡管被救回來之後努力醫治了半年,但病愈之後便再也握了刀劍等利器,一運氣就會渾身刺痛,再也沒能習武,由此成了一位弱質君王,那時候天下不安,戰亂四起,幾乎沒有不會武藝的君主的,他李承嶽算是個例外了。當年他登基的時候便有不少人抱著看好戲的心態,想著不久之後他定然會被奸人給害死,又或者不堪忍受壓力而退位,可這麼些年來,他做梁王倒是做得風生水起,旁人看來,竟是輕鬆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