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靜好,流年偷換。這日子像流水一般靜靜緩緩地向前流淌著,一生一代一雙人,他多希望從此能夠應了這句話。
一年之後,就在他幾乎已經將過去盡數都忘記了開始安安定定地與她過起了日子的時候,卻驀地在半夜裏驚醒,這一年來練就的警惕性告訴他,定是有生人來了。
邱師父就睡在隔壁,她一生雖是廣交天下英雄豪傑,生死之交的確不少,便如一年之前她甘冒生命之險前往救下的慕容乾,端的一個錚錚男兒,但不可否認,由此路見不平也是惹下強敵無數,他生怕這人是她的仇家,於是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手都摸索到了枕邊的劍,隻要動靜一起,他就拔劍而出,然而許久寂靜之後,卻隻聽“咄”的一聲,一隻小巧至極的匕首已經穩穩地插在房中的廊柱之上了。那來人卻身影一閃,已是離去了。
他心中疑惑更甚,隻道這人原來是衝著自己來的,卻為何隻是扔進來一把刀子而不正麵現身。等到他走過去才發現那匕首上釘了一張羊皮,黑暗裏借著月光依稀可以分辨地出上麵是寫著字的。他忙將羊皮拆了下來,又點了燭台,照映著細細看了,不由得臉色微微一變。
“若非君臨天下,則必定湮沒人海;若非可興盛一方,則必定遺禍人間;若非生,則必死。闞莊明已死,世子之位虛懸,公子乃先王所出,身份尊貴,起事之事不可延遲,事成之日指日可待。”
他看到這裏驀地轉過了頭不敢再看,內心震蕩不已,竟是一年來前所未有的心境,想自己半生都為了那一句話而活著,如今麵對這樣一張來路不明的信,這樣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他當真不知該當作何決定。想著許久以前在那間黑屋子裏麵他與闞莊明的對話,想著那個人刻毒的眼神,想著那個讓自己此生再也不想去回顧的事實,他那捏著劍與羊皮的雙手都在微微顫抖著。身份尊貴……哈哈哈哈,他在黑暗裏淒然一笑,雙手緊緊地又攥成了拳頭。這心神一亂,就再也睡不著了,躺在榻上輾轉反側,不知不覺天已經微微泛起了光亮。
先前他心中還懷疑這消息的真假,可醒來一到外麵街上走了一遭才驚覺,竟然是真的,百姓們紛紛傳言,昨日夜裏,世子闞莊明在寢室之內暴斃,至今原因未明。
這樣的消息,應當下令封鎖才是,可是沒想到流傳的卻是這樣快,顯然是有人事先預謀好的,這人到底是什麼目的,難道當真是為了令自己心動而起事?
那血淋淋的事實又擺在了自己的麵前,闞莊明的每一句話都在腦中回蕩著,那羊皮信上的每一個字仿佛都浮現在了眼前,“先王乃是被闞薑平謀害而死,公子順應天時,應當替天行道,為父報仇。”
那樣刺眼的字,提醒著他不可回避的那個事實,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抑鬱而終,從前自己不知她為何那樣地悲春傷秋多愁善感,如今總算是明了了,多半是為了這兩個男人,她難以麵對自己的良心,終於遺憾而去。他內心突然充滿了憤怒,作孽的人安然無恙,為何要讓他人來承受這樣的苦果?他恨他們,他恨那些人,那憤怒簡直讓他胸中充滿了力量。而後他又想起了邱師父,終於漸漸平複了下來,心中又酸又甜不知該當如何,自己不顧生死都要拚力守護的人,他原本想跟著她一生一世,浪跡天涯四海為家,她在哪裏,自己就在哪裏,可如今,他竟然是第一次就這麼動搖了麼?
楚遼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客棧的,待得邁進了院子時才抬頭看見她,邱染正負手站立在房中,端端正正地對著牆上掛的一幅長卷,隻是一幅普通的塞外大漠風光,在這裏的客棧中隨處可見,可不同的是,那畫卷的一側,卻是兩行細細的小字,瞧著端端正正,極有大家風範,在這蠻荒之地,竟然有如此書法,倒也是一件奇事了。那字正是楚遼的手筆,他出身王族,自小就受到父王和先生的調教,不僅通曉漢學,正是擅長書寫漢字,描摹名家手筆出神入化的本領著實令人歎服不已,端的是那樣的雍容華貴,典雅大方,果然是一派貴族繁華景象,這手藝自小便一直伴著他,根深蒂固,即便是後來到了十裏京也不曾變過,此時她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兩行字看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多麼美好的願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從古至今,又有多少有情人做得到?
她慢慢眯起了眼睛,神色卻沒有多大的變化,案上攤著那一張寫了寥寥數語羊皮紙,她已經全然明了,心裏卻隻是忐忑他到底會作何選擇。
“為父報仇。”那四個字像是一把刀子一樣驀地就捅進了她的心,她以往隻知他或許是受盡兄弟算計,這才狠心與王室一刀兩斷,卻從沒料到這其中居然有如此古怪!他的身世竟是如此的……他到底是怎樣承受了下來的,她根本無從想象。隻覺得心中難受極了,隻想抱著他大哭一場,可此時卻是不能。
王位,多麼有誘惑力,便如同中原人心目中的皇位一樣,令人垂涎欲滴,得到了就是九五至尊。
他是愛她,還是更愛那個權勢呢?他是能夠忘記她,還是能夠忘記那不堪的事實呢?
楚遼遠遠站在庭院裏,瞧著她的背影,那身子在微露的晨光之中顯得單薄寂寥,那樣孤單,仿佛從來就那樣孤單。天地之間寂靜一片,好像隻剩下了這兩個人。他眼中驀地湧起一股淚水,漸漸開始將視線模糊,她的影子就慢慢變成了白色的一團,在眼中閃動著,他怕自己真的落下淚來被她瞧見,隻好仰起了頭,用力睜大了眼,終於看清了高遠的天空。
他又朝她望去,可她依舊沒有回過身來,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幅畫上麵,良久良久,她終於開口,“回來了?”
他“嗯”了一聲,緩步踱向屋子裏。
“要走了麼?”
他伸出的想要觸碰她肩膀的手就那樣尷尬地停留在半空中,帶著微微的顫抖和幾分令人揪心的猶疑,末了,終於無力地垂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