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滿子
人的腦子裏往往會閃出一些疑莫能決的問題,有的因為小事一樁,能解答與否無關宏旨,有的因為事不關己,懶得操心索解,瞬息就沉人忘川了;可是偶爾觸機遇緣,問題又突然會泛上來,一尋思,依然疑莫能決。如此反複幾回,這問題就會頑固起來,增加其出現的頻率,大有故意搗蛋、纏住人不放的架勢。正如魯迅寫《阿Q正傳》,是因為阿Q纏住他不放,“仿佛思想裏有鬼似的”。
要說的是與羊有關的一個問題。在電影裏或畫片上看到羊群,路過菜場看到掛著羊頭,清真館門口看到涮羊肉的市招,一句話,遇到與羊有關的各類事物,這問題就會一閃而過,有時還一閃而不過。東想西想,逐類旁延,老半天耽在胡思亂想裏,有如做白日夢。有道是“至人無夢”,那麼,連白天也耽溺於近乎做夢的胡思亂想之中者,其屬於妄人是無疑的了。
這個關於羊的問題的起因,要追溯到與羊有關的同為六畜之一的牛,即“牛棚”。當年從“牛棚”赦出,奉命去牧羊。這差使極好,不單因為羊每天不能不放,可以免掉許多開會聽訓之苦,而且羊很聽話,正如《列子·楊朱》篇所說:“百羊為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本人當羊倌時雖然年事已逾大衍之數,尚略勝五尺童子一籌,對付小小羊群還算是應付裕如、勝任愉快的。山坡上一趕,統率下的嘍噦們低頭啃草皮了,世上如今也沒有把羊群幻視作魔鬼的堂·吉訶德這類人物,不會有被毆打搗亂之虞,羊司令可以放心地坐下,躺下,自由自主地享清福,消磨人生半日閑了。天塌下來也好,有人此時在挨鬥、練噴氣式也好,眼不見心不煩,不亦樂乎?
無奈身子閑著,心閑不下來,禁不住要胡思亂想,越軌逾矩的壞想頭也就難免。為了正心誠意,拘束邪念,一半也為了考考腦子裏還存點什麼貨,就以眼前的羊為題,肚裏背起古書來——
問題就是這樣產生的。
腦子裏的古書,能背誦的以《四書》為最多,這是小時候以挨手心的慘痛代價換來的。《論語》裏孔子教訓子貢:“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背到這兩句,對孔聖人的恂恂守禮,也就是堅持原則的品質,不禁十分佩服。反求諸己,則是寧肯加入子貢派,留著羊自己吃肉,不愛撈什子的禮的。不料正在佩服之際,突然又記起了《論語》裏另外一段關於羊的對話,葉公對孔子說:“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其子證之。”孔子卻說:
“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瞧,這簡直是通同作弊,父親或兒子偷了羊,卻為之隱瞞,在道德上是故意撒謊,很“不老實”,發展下去就是“死不悔改,抗拒改造”;在法律上是知情不舉,包庇罪犯,屬於“抗拒從嚴”,在寬嚴大會上該歸人倒黴的那一邊。孔子卻說:“直在其中”,這不論講古道理還是今道理,尋常道理還是革命道理,都是錯定了的。試想想,如果眼前有人偷了我的羊,抵死不認賬,分明看見他偷的父親或兒子又賴著不肯作證,那我怎麼交代?勢非扣工資賠償外加一頓狠狠的批鬥不可。這聖人之道豈不是太坑人了麼?
但疑莫能決的問題不在這裏,我的羊也沒有被偷,謝天謝地。要替孔子辯護,也還是有說辭的。那就是和他老人家在羊與禮之間選擇“我愛其禮”,即堅持原則,是同一道理。這回的隱瞞之所以也有其道理,倒並非是因為他遵守了林副統帥所說的“不說謊不能成大事”的信條,而是孔子自己所宣揚的“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的原則。世上的道理原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總管找得到站得住腳的理由為一切荒唐的事辯護,羊身上自然也可以正麵反麵各做其文章。
然而人要鑽起牛角尖來也真無法可治,正是在這上麵,我的難題就出現了:如果孔子的父親偷的羊——當然叔梁紇沒有過偷羊史,這是運用胡適之博士的“大膽假設”法一正是別一位君子用來“告朔之餼羊”,也就是他兒子認為“我愛其禮”而萬萬省不得的那一頭,麵此人又別無第二頭可供替補,那麼,那邊必須有這頭羊才能盡禮這個原則應該照顧,這邊老子幹了壞事兒子必須為親者、尊者諱的原則又要堅持,這左右兩難的困境怎麼解脫呢?我想來想去,也沒能替孔子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