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瑜
萬物有生必有死。死與生一樣,不過是物質運動的一種形式。有兩句古詩說:“神仙不死成何事,隻向西風感慨多。”可見所謂神仙者也,也還不能例外。清人趙翼有兩句詩,說得很直白:“古有長生今亦鬼,天如可上地無人。”顯然,人不可能長生不老。那麼,稽諸史冊,那些身體特別健康的人海驕子,其長壽又能達到多大限度呢?說法不一。什麼“彭祖壽八百”之類,原屬無稽之談,不值一哂。明人謝肇涮謂:“人壽不過百歲,數之終也。故過百二十不死,謂之失歸之妖。然漢竇公,年一百八十,晉趙逸,二百歲。元魏羅結,一百七歲,總三十六曹事,精爽不衰,至一百二十乃死。洛陽李元爽,年百三十六歲。鍾離人顧思遠,年一百十二歲,食兼於人,頭有肉角。穰城有人二百四十歲,不複食穀,惟飲曾孫婦乳。荊州上津縣人張元始,一百一十六歲,膂力過人,進食不異。範明友鮮卑奴,二百五十歲。
……此皆正史所載。”據報載,今日之北歐,有活到二百歲以上的老人,察今知古。謝肇涮的上述長壽統計材料,不能目為虛妄。但是,正如曹孟德所言,“神龜雖壽,猶有競時”。活到二百多歲,應當就是人生長度的極限,豈能永遠健康?誰能活到百歲,就稱得上是稠人中的“怪”傑,頗有點稀奇了。
考中國曆代帝王,活到一百歲的,不但一個也沒有,就是九十歲,也成了從來沒有能夠跨越的鐵門檻。清代乾隆皇帝弘曆,一生好自大,但看來他借以自鳴得意的一項資本,是曆代帝王中的年壽中,獨占鼇頭,但也不過活了區區89歲,可笑的是,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幾乎沒有一個皇帝不想活一萬歲;興師動眾,求長生不死之藥的秦始皇,更是其中的頭號名人,從漢武帝起,“萬歲”不但是皇帝的代名詞,而且逐步成了專利品;這項專利品浸透了封建專製主義的汁液,其神秘、虛幻的程度,成了,人們誠惶誠恐不敢仰視的七重天上的奇葩。
這真是“斯亦奇矣”!但是,封建帝王,盡管無不標榜“敬天法祖”,以古為則,而考“萬歲”一詞之源,這些帝王卻未必是“法祖”,倒是去古遠矣。
宋人許觀說:“萬歲之稱,不知始於何代,商周以來,不複可考。”這話並不確切。商代甲骨文,因是刻在殷墟發掘出來的龜殼上,堪稱信史。但現存箱滿櫃盈的大量甲骨文中,皆無“萬歲”,亦無“萬壽無疆”的記載。在西周中、晚期的金文中,每見“眉壽無疆”、“萬年無疆”(與“萬歲無疆”同義)並亦有“萬壽”的記載,但是,它並不是專對天子的讚頌,而是一種行文款式,不妨稱之為“金八股”,鑄鼎者皆可用。諸如“眉壽周邦,是保其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保永享”,“乙公作萬壽尊鼎,子子孫孫永寶用之”。“唯黃孫子係君叔單自作鼎,其萬年無疆,子孫永保享”。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顯然,這裏的“萬年無疆”雲雲,不過是子孫常保,永遠私有之意。這一信息,我們從我國最古老的詩集《詩經》中,也不難窺知。固然《大雅·江漢》中有“天子萬壽”語,表示了人們對天子“萬壽”的祝福。但是,更廣泛的意義,則不是這樣。《豳風·七月》:“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小雅·南有嘉魚·崇丘》:“南山有台,北山有葉。樂隻君子,邦家之基。樂隻君子,萬壽無期。”
“南山有桑,北山有楊,樂隻君子,邦家之光,樂隻君子,萬壽無疆。”《七月》中的“萬壽無疆”,是描寫年終時人們在村社的公堂中,舉行歡慶儀式後,舉杯痛飲,發出興高采烈的歡呼。至於後二首,無非是見興比賦。所謂君子,朱熹謂:指賓客也。”
若然,這裏的“萬壽無期”、“萬壽無疆”,都是詩人對賓客的祝福詞,很可能是當時人們口頭上的家常便飯。宋人高承說:“萬歲,考古逮周,未有此禮。”這種看法,是符合曆史實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