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文
改革開放以前,不少中國人都想有個單位。
對於中國人來說,單位是極其重要的。它的重要性,有時不亞於飲食、服飾、麵子和人情。兩個中國人見了麵,如果是熟人,便問“吃了沒有”;如果是生人,又沒有經過介紹,便多半要問“你是哪個單位的?”在大街上騎車闖了禍,或者到機關裏去辦事,警察和門衛都會問這句話。如果是女兒帶了男朋友到家裏來,那做母親的,幾乎便一定要問這句話。單位,差不多可以說是中國人生存的依據。
單位首先是“飯碗”。一個人,如果在政府部門工作,便是“吃皇糧”;如果在國營企業裏工作,便有“鐵飯碗”;如果在三資企業工作,則有“金飯碗”。反正隻要有個單位,即便不太景氣,也好歹“有口飯吃”。單位又是“麵子”。一個“大單位”的人,往往麵子也大,架子也大,反之則小。如果一個人競沒有單位,就不但沒有麵子,恐怕還會被視為“可疑分子”和“危險分子”;“他怎麼會連個單位都沒有呢?”八成是有什麼“問題”,這就不能不防著點。單位就是“人情”。兩個人的單位,如果是有關係的,那麼這兩個人無論是否認識,也都有了“情麵”。這時,如果一方向另一方提出什麼要求,隻要不太麻煩和困難,那麼,“不看僧麵看佛麵”,看在雙方單位的麵子上,也得“做做人情”。單位有這麼多好處,當然大家都想有個單位。
更重要的是,單位不僅是飯碗,是麵子,是人情,而且可以說是“父母”,是“家庭”,甚至是“搖籃”,是“繈褓”。一般說來,國內的單位都有義務和權利,把一個人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甚至喜怒哀樂,都“承包”下來,正可謂“無微不至的關懷”。所以,一個普通的中國人,如果找到了一個“好單位”,那就簡直會“終身”受益無窮。難怪那些做母親的,要關心女兒男朋友的單位。因為這意味著女兒的“終身”是否確有依托。事實上,單位的“關懷”,一般都惠及配偶的。比方說,許多單位都規定,本單位人員去世後,單位負責其安葬;其配偶如果沒有單位,則也會負責其喪葬。這真是“生有所安,死有所葬”,豈非“終身”有靠?
這無疑很好,因為它意味著我們有了一個賴以生存的“安身立命之所”。所謂“安身立命”,也就是生活有所依靠而精神有所依托。要知道,中國人是不但生前要有依托,就連死後也要有歸宿的,叫做“人土為安”。於是,有錢有勢如皇帝,便在生前大造其陵墓;無錢無勢如平民,則大造其棺材。怕死、講吉利的中國人,偏偏對棺材“情有獨鍾”,表麵上看匪夷所思,細細一想卻大有道理。原因就在於中國人固然怕死,卻更怕“死無葬身之地”,成為“孤魂野鬼”。而且,一個人,如果死後連棺材都沒有一口,則多半意味著他生前也“身無所憑”,“落落如喪家之犬”。狗尚且不能喪家,何況人乎?
所以,每個人都必須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不能“流離失所”。“流”是“流失”,即個體脫離群體;“離”是“離散”,即群體趨於解體;“失所”當然就是人們失去“安身之所”了。
可見“所”就是某一群體。在古代,它主要是家庭;在當代,則主要是單位。家當然是最可靠的。小孩子受了欺負,多半要回家告狀;成年人闖了禍,也往往本能地逃回家去。家不但提供食物和用品,而且提供愛情和庇護。更何況,在小農經濟的情況下,家又是最基本的生產單位。這就在經濟來源和社會心理兩方麵,保證了一個人的“安身”和“立命”。因此,在中國傳統社會裏,一般隻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人們才會“離家出走”而“浪跡天涯”。這時,他們也往往要尋求一個類似於家庭的群體以為寄托,而這些圈子裏的師長和朋友就承擔起父母和兄弟的職責和義務。總之,“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不“靠”上他人和群體,心裏就不會“踏實”。
於是,當生產資料的“國有製”取代了“家有製”,家庭主要地不再是生產單位,大多數城市居民都必須離開家庭去從事各類工作時,他們也就自然而然地把單位看做一個家庭,而“出門靠朋友”,也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出門靠單位”。單位最大的好處,就是使我們有了依靠,有了歸宿,不必害怕“流離失所”和“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奇怪得很,改革開放二十年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告別單位”,自動脫離那“安身立命之所”。這,又是為什麼呢?
這就得說說單位有什麼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