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
多年來,出版界有一個隨心刪書的毛病。其積也久,是個痼疾;
其源也遠,影響甚大。試舉例以明之——
例一:一九七八年二月,上海一家出版社用“新一版”印行了高步瀛選注的《唐宋詩舉要》。《出版說明》說:作者“是一個清末的桐城派的古文家,因此他的詩論不免繼承了桐城派的觀點。在注釋中除了引用王士禎、沈德潛等人的見解之外,並且大量引用了桐城派中姚南青、劉大、姚鼐、方東樹以至曾國藩、吳汝綸等人的言論,這裏麵有不少迂腐甚至是反動的東西和封建性的糟粕,尤其是漢奸劊子手曾國藩的評語,大抵是毫無文學批評價值的空說,已經全部刪去。”
這百把字的《說明》,基本上否定了清末一個很有影響的文學流派,否定了這個流派的幾員大將。我很懷疑,這種刪書辦法是否會真正有益於學術研究。高步瀛的老師是吳汝綸。吳汝綸曾師事曾國藩,曾、吳都是我們研究中國近代史(包括政治、經濟、文化和哲學史)
不可忽略的重要人物。由於是師生關係的緣故,高步瀛引用曾、吳的言論,料想會是一些比較直接的材料;將這些很有研究價值的文史資料“全部刪去”,未免可惜!按此標準刪書,那可供讀者閱讀的書就大大減少了。
例二:馬蹄疾同誌懷著對魯迅先生和許廣平同誌敬仰的心情,輯錄了一本《許廣平憶魯迅》,為研究魯迅提供了比較係統的專題材料。
他在《編例》中說:“文章中提到的某些人和事,由於革命的發展和深入,情況或有變化,除刪去個別字句,其餘仍從其原貌,亦不另行加注。”這又是另一種標準的刪書辦法。然而,在實際工作中,遠不是如《編例》所言,僅僅“刪去個別字句”,而是整段整段地刪除,刪去了關於魯迅和瞿秋白同誌革命交往的曆史資料。我以為,我們不應該用這種辦法來對待曆史,對待已經作古的前人。
政治上的風雲,人事上的浮沉,曾經使某些專家、學者和藝術家傷透了腦筋,迫使他們隨著政治氣候的陰晴明晦不斷修改自己的作品。有一位著名的詩人,在一九五五年初發表了一篇論文:《“五四”以來新詩發展的一個輪廓》。當時正在發動批胡適。於是,詩人就在論文中臭罵了胡適。由於憎惡和尚恨及袈裟,新月派主要詩人徐誌摩也不能幸免。到了一九七九年初,政治氣候變了,詩人就將自己那篇論文修改後重新發表。調子又因時勢不同而異。如說:“談用白話寫詩,不能丟開胡適”,“他是第一個用白話寫詩的人”。對徐誌摩,“我們應該肯定他那些具有現實意義的作品”。進行學術研究,不時修正已被證明是錯誤的結論,是件正常的事。但是,因人廢言,可以不顧曆史事實。這種辦法,也實在使人寒心,痛心。所謂“揚之則升天,抑之則人地,說熱則熱到沸騰,說冷則冷逾堅冰。人物仍是一個,而市價早晚不同。是非失卻標準,評定可以隨心”,欺之謂歟?
例三:還有另一種難以理解的刪書標準。向警予同誌是我黨第一個女中央委員,著名的婦女運動領導人。為了紀念她英勇就義五十周年,人民出版社在一九七八年編了一本小冊子。內容有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戰友們懷念她的回憶文字;第二部分是烈士“遺著選編”,共收入十八篇文章。真遺憾,這些人選的文章也難逃被刪的劫運。經編者注明“編人本書時有刪節”的就有六篇之多。既然已是“選編”的“遺著”,當然是珍貴的革命史料了,為什麼不讓讀者得窺全豹呢?
今年第五期《文學評論》二篇資料性的文章,介紹了日本近年來對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情況。據作者說:“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者‘數以千計’,力量相當雄厚;又據不完全統計,每年見於各報刊的有關文章,總在二百篇以上,有關的書籍,也總有二、三十部”。單是對晚清的幾個著名作家如吳趼人、曾孟樸、劉鐵雲等,所輯錄的研究資料就比較完備。我不妄自菲薄。我相信中國人的聰明才智,決不會在日本朋友之下,但是,我卻很讚賞他們的研究工作,尤其是對原始資料的兼收並蓄工作。我們倘要進行認真的學術研究,力爭跨越前人,走向世界水平,難道能夠離得開原始資料嗎!外國朋友重視保存文化遺產,重視資料的收集和整理工作,很值得我們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