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4章 韓愈(1 / 3)

韓愈(768—824),字退之,南陽(今屬河南)人。自謂郡望昌黎,又稱韓昌黎。幼年家貧,由嫂撫養,刻苦讀書,唐德宗貞元八年(792)中進士。曾任監察禦史、國子博士、刑部侍郎。因上表諫止迎佛骨而被貶為潮州刺史。官終吏部侍郎,故又稱韓吏部。卒諡“文”,世稱韓文公。與柳宗元同為古文運動倡導者,主張“文道合一”,提倡散體,使唐代散文從駢儷文風中解放出來,被後人譽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首。

有《昌黎先生集》四十卷傳世。另有《韓昌黎文集校注》,清人馬其昶校注,1957年古典文學出版社出版。

師說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雲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阜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複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餘。餘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鑒賞”

《師說》是一篇非常有名的古文,寫於唐德宗貞元十八年(802)。這一年,韓愈35歲,官為四門博士。這篇文章是寫給學生李蟠的贈言,也是對當時社會上存在的不重師道、“恥於從師”的不良風氣的一種公開批判。

文章開篇點題,“傳道、授業、解惑”六個字高度概括了老師的職責和作用。接著從“解惑”這一點深入闡述,認為人不是生下來就懂道理的,誰能沒有疑惑,有疑惑而不從師學習,那他對於疑惑的問題,就始終也不能解決。所以單從釋疑解惑這一點來看,從師學習也是非常必要的。從師既然很有必要,那麼用什麼標準來選擇老師呢?作者從年齡、地位兩個方麵進行了論述。文中旗幟鮮明地提出了自己的論點,擇師與年齡、地位無關,“道之所存,師之所存”,“道”是從師的唯一標準。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說:“今之世不聞有師,獨韓愈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愈以是得狂名。”可見韓愈寫這篇文章,提倡敢為人師,以聞道作為選擇老師的標準,是與流俗的笑侮進行了堅決鬥爭的。文章的第一段從古代傳統、老師的作用、人類的認識規律等方麵論述了從師的必要性、重要性,並提出了選擇老師的標準。

接著,他從不從師的惡果、不從師的表現和師道不複的原因等方麵批判當時士大夫之流不重視師道的惡劣風氣。作者將“古之聖人”與“今之眾人”作對比,指出他們在對待老師這個問題上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態度。對待從師的態度不同,結果也截然不同,聖人之所以成為聖人,愚人之所以成為愚人,就是由於對待從師求學的不同態度所致。接著,作者緊扣從師這個問題,用人們對待孩子和對待自身兩方麵的不同做法加以對照,指出這種人的愚蠢可笑,實際上也就是對不肯從師的惡習進行嘲諷和批判。

作者在這一段裏,采用層層剝筍的寫法,用了三個對比:一是用“古之聖人”和“今之眾人”對待師道的不同態度和得出的不同結果;二是為了孩子的啟蒙而求師和為自己解惑而恥於求師;第三是“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善於互相學習與士大夫“恥於求師”。三個對比,一層深似一層,說服力很強。

接著,論述從師學習應抱的正確態度和能者為師的道理。先以孔子為例,說明“聖人無常師”,而以能者為師的道理。作者認為,聖人沒有固定的老師。孔子曾以郯子、萇弘、師襄、老聃為師。這四個人裏麵,郯子是春秋時郯國的國君,孔子曾向他請教過官職的名稱;萇弘,周敬王時候的大夫,孔子曾向他請教過音樂;師襄,春秋時魯國的樂官,孔子曾向他學習彈琴;老聃,即老子,孔子曾向他問過周禮。作為聖人的孔子尚且拜不同的人為師,一般的人就更應該這樣做了。郯子這些人,他們的品德才學比不上孔子。那孔子為什麼還拜他們為師呢?由此提出孔子的一個著名觀點“三人行,則必有我師”,說明聖人是十分謙虛好學的。韓愈進一步深入下去,提出學生不一定不如老師,老師也不一定比學生強,聞知道理有先有後,技能學業各有所長,這種以能者為師的道理,顯然是很正確的,至今仍能給我們以啟迪。

文章的最後說明寫作動機。作者於結尾處,在前麵批判士大夫之流不肯從師學道的不良風氣的基礎上,表揚能實行古人“師道”的李蟠,一貶一褒,一反一正,表現了作者愛憎分明的立場和對古人師道傳統一定會得以流傳的信心。

這篇文章,論點鮮明,論證有力,在寫法上很值得我們細心體會。通篇運用對比手法是顯著特點之一。文中談到古與今,聖人與眾人,愛其子與於其身,巫醫樂師百工之人與士大夫之族,當世之人與李氏子蟠,等等,都是正反兩方麵形成鮮明對比,通過引證大量事實進行比較,使文中所論述的是與非更加清楚明白,一目了然。

另一個特點是散、駢相間,增強了氣勢。這篇文章基本上用的是散句,但也間或出現一些偶句。散句本身也時有變化,讀起來給人一種於流暢之中含有頓挫的節奏感。在偶句的使用上,如“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等,這些偶句,讀起來令人感到整齊勻稱,鏗鏘有力,收到良好的藝術效果。

總之,這篇文章針對時弊,痛加批判,有破有立,見解獨到,成為流傳至今的古代尊師名篇。

(諸天寅)

進學解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凶邪,登崇唆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挾,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餘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抵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沈浸鬱鬱,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後,動輒得咎。暫為禦史,遂竄南夷。三為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競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籲!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劄、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妍,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宏,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已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鑒賞”

《進學解》寫於唐憲宗元和七年(812),韓愈時年45歲,仕途多艱,很不得誌。兩年前,他擔任河南縣令,因大力整頓當地駐軍的紀律,法辦欺壓百姓的士兵,得罪了頂頭上司,被調到長安任職。在長安他擔任兵部屬下的職方員外郎,是個管理有關邊塞城鎮檔案資料的閑官。元和六年,他有事途經華州(今陝西華陰),聽說有個縣官犯法,華州剌史隻把他調到另一個州當司馬。韓愈認為這是包庇,就告發到朝廷的監察機關。經過調查,雖然重新處分了那個縣官,但朝廷有人嫌韓愈多事,就讓他第三次到國子監去當博士,等於免了他的官職。這一係列遭遇,再加上博士生涯的清苦,使他憤憤不平,滿腹牢騷。於是,他寫出這篇文章,借以發泄胸中的鬱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