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采用了辭賦體裁,顯示其寫作目的是發泄和諷諫。從漢代東方朔的《答客難》、揚雄的《解嘲》開始,辭賦中便有一類專門發牢騷的作品,其特點就是借自嘲以諷喻。同時辭賦還可以進行虛構,這也是漢賦的傳統,結構上往往是主客問答,行文很是靈活方便。本文就采取了問答對話的形式。全文三段,先是國子先生對學生進行教誨,其次是學生責難先生,最後是先生批駁學生。
本文的題目,意思是關於學生進學校學習問題的辯解。第一段寫博士先生教誨學生,主要內容有三點:第一,指出“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按照儒家觀點,學生上學的任務是學習經史知識和培養道德品行,所以先強調學習態度必須勤奮努力和善於思考,反對嬉笑玩耍和因循苟且。第二,著重指出當今朝廷政治英明,愛惜人才,“爬羅剔抉,刮垢磨光”,無微不至。第三,告誡學生隻要一心求精求成,不必擔心前途會遭遇什麼失察不公。顯然,先生要求學生努力學習自是一番好意,但是強調學生趕上了大好年代,前途一派光明,是否切實可信,引起了學生的懷疑和異議。先生的話還沒說完,有個老學生就很尖銳地提出:“先生,您在欺騙我們嗬!”文章由此轉入了第二段。
第二段寫這個老學生全麵敘述分析了博士先生的學業品行和在政治活動中的遭遇,指責先生的教誨自相矛盾,自欺欺人。首先,學生按照先生的要求,來衡量先生的成就,指出先生學習業務十分勤奮,攻讀儒家經典和諸子百家,一年到頭,從早到晚,埋頭書堆,精心領會,對於弘揚儒家學說著有功績,努力排斥異端佛老,“回狂瀾於既倒”,達到不遺餘力的地步;先生的文章寫得無可挑剔,繼承發揚了《尚書》、《詩經》、《楚辭》以至司馬相如、揚雄等人的優良傳統,“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內容博大精深,文辭波瀾壯闊。先生的品行更是高尚,年輕時就敢作敢為,壯年後更是處世得當。先生的文章學業和道德品行完全合乎先生提出的要求。如果按照先生所言,正趕上了好時代,那就應該仕途通達,事業有成,生活富貴,一切如意了。然而事實如何呢?真實情況是,先生公事得不到上級信任,私事得不到朋友援助;仕途上前跌後倒,動不動就遭禍。接著又指出先生衣食不濟的窘境。學生從先生的“業”與“行”兩個方麵駁斥了“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的論點。作者的不平之氣,溢於言表。
第三段寫先生對學生的指責進而批駁,進一步抒發了自己的抱負與不平。其中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以工匠、醫生為喻,說明量才錄用是宰相的職責;第二層以孟子、荀卿的遭遇,說明有學問、有修養的人不一定被當世所用;第三層是說自己在學問和修養上都遠不及孟子和荀卿,今日“投閑置散,乃分之宜”。
據《唐才子傳》載:“愈才高難容,累下遷,乃作《進學解》以自喻。”從命意看,本文可視為《送窮文》的姊妹篇;然而本文態度嚴正,立論嚴謹,是作者治學、寫作、修養、為人處世等方麵經驗與成就的總結,也隱含了對社會弊端,主要是識別、任用、對待人才方麵的弊端的批評。
韓愈這篇文章對於改變他的命運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據記載,一位宰相讀了這篇文章,大為讚賞,就把韓愈從國子監調任史館修撰,負責編撰唐代國史。當時規定,史館修撰必須由朝廷官員充任,所以韓愈又被授予刑部郎中的官銜,獲得了上朝站班的資格。從此,韓愈正式成為朝官,在仕途上榮升了一大步。可見這篇文章的效果是非常突出的。
這篇文章最突出的藝術特點可以說是反麵文章正麵做,全文正正反反、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師生辯論純屬虛構,卻寫得很有深度,揭示了朝廷用人不明不公的弊端,具有明顯的針砭作用。
同時作者善於推陳出新,除了繼承發展了漢賦借自嘲以諷諫這一傳統文體和手法外,本文在鋪陳排比和語言提煉上,也是繼承漢賦成就又有所新的創造。作者充分注意內容的要求,發揮鋪陳排比這一修辭技巧的特點,使文章氣勢充沛而情趣盎然。例如第二段形容先生在學習勤奮、有功儒學、文章傑出、人品完成四個方麵的成就時,使用鋪陳排比表現出充足的氣勢,顯現出可敬的形象。
第三段用類比說明分工和專長時,又用木材、藥材來鋪陳排比,增強了詼諧的情趣。本文雖然通篇用韻,但由於打破了賦體排句格律,屬於新興的散文賦文體。文中還創造了一些生動活潑富有表現力的語言,如“焚膏油以繼晷”、“回狂瀾於既倒”、“含英咀華”、“佶屈聱牙”、“同工異曲”、“動輒得咎”、“投閑置散”等,至今仍是人們常用的成語。文中對《尚書》、《春秋》、《左傳》、《易經》與《詩經》等古籍的評價也精辟中肯。韓愈的再傳弟子、晚唐古文家孫樵十分推崇本文,認為它“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讀之如赤手捕長蛇,不施鞋勒騎生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與王霖書》)。這幾句評語較確切地指出了本文語言精煉簡潔,令人愛讀的特點。
(諸天寅)
論佛骨表
臣某言:佚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後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嚐有也。昔者,黃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歲;帝嚳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帝舜及禹年皆百歲,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然而中國未有佛也。其後,殷湯亦年百歲,湯孫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書史不言其年壽所極,推其年數,蓋亦俱不減百歲。
周文王年九十七歲,武王年九十三歲,穆王在位百年,此時佛法亦未入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舍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一食,止於菜果,其後竟為侯景所逼,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時群臣材識不遠,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闡聖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聖文武皇帝陛下,神聖英武,數千百年以來,未有倫比。即位之初,即不許度人為僧、尼、道士,又不許創立寺觀。臣常以為高祖之誌,必行於陛下之手。今縱未能即行,豈可恣之轉令盛也!今聞陛下令群僧迎佛骨於鳳翔,禦樓以觀,舁入大內;又令諸寺遞迎供養。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於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豐人樂,徇人之心,為京都士庶設詭異之觀、戲玩之具耳!安有聖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將謂真心事佛。皆雲:“天子大聖,猶一心敬信,百姓何人,豈合更惜身命?”焚頂燒指,百十為群,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相傲效,惟恐後時,老少奔波,棄其業次。若不即加禁遏,更曆諸寺,必有斷臂臠身,以為供養者。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製,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表一襲,衛而出之於境,不令惑眾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穢之餘,豈宜令入宮禁!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古之諸侯行吊於其國,尚令巫祝先以桃茢除不祥,然後進弔。
今無故取朽穢之物,親臨觀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禦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作為,出於尋常萬萬也,豈不盛哉!豈不快哉!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無任感激懇悃之至。謹奉表以聞,臣某誠惶誠恐。
“鑒賞”
《論佛骨表》是韓愈給唐憲宗上的一篇進諫文,實際上是一篇駁論文章,闡明他一貫的反對佛教的主張。事情的起因是當時鳳翔縣法門寺有一座護國真身塔,內藏有佛祖釋迦牟尼的一節指骨。據新、舊《唐書》載,此塔“三十年一開,開則歲豐人安”。元和十四年(819),正值三十年之數,唐憲宗派中使杜英奇押宮人三十,持香花迎(佛骨)入宮中供奉三日,後又遍送京中諸寺,輪流供奉,一時王公士庶奔走讚歎。當時任刑部侍郎的韓愈對這種現象很看不慣,便不顧個人得失,上此表進諫,勸唐憲宗杜絕迎佛骨這種迷信行為,把這塊佛骨投到水裏或用火焚毀,從根本上永遠消除它,斷絕天下人的疑慮,根除後代人的迷惑。沒想到,這麼一篇寫得很有道理的文章,差點引來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