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簡單一個字,他比品幀更不善於溝通。
“我想問……如果不是太困擾的話,我可不可以喜歡你?”咬咬唇,她的臉上紅潮遍布。
晴天打下霹靂雷,轟轟轟轟,轟得在場人士一陣無言,沒人敢抬眼檢視周圍誰陣亡了。
大家都在等待毅爵的反應,當然,最期待的非思穎莫屬。
這次會麵她整整等了六年,她曾經想過,是不是要再出一場車禍才能再見到他?
這種想法雖然浪漫、也很符合小說家的筆法,但是車禍……會痛死人耶!就算沒痛死,也會被姐姐罵死,不管是哪種死法都很淒慘,她不敢嚐試。
幸好,她又見到他了——在安全的情況下。
等了將近一世紀,毅爵開口了,淡淡的一句話,讓人想吐血。
“喜歡我的人很多。”
沒想到思穎的響應讓人連腸胃都想往外吐。
“既然這樣,就不差我一個!那好,你要記得哦,我叫穆思穎,從現在起,我要開始喜歡你,有空的話,我會打電話給你,你想我的話也歡迎你打電話給我。”
從公元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八日起,穆思穎的暗戀決定以另一種形象出現。
話說完,她從書包裏掏出圓珠筆,拉起他的左手留下一串數字。
“我十點後才會在家,太早的話,我還在舞團練舞,接不到電話;太晚的話,我會睡著,因為第二天五點,我要起床練舞。好了,我要趕快去掃地,我們班長超愛打小報告,我不想被罰勞動服務。”話說完,她轉身就離開,一點兒都不戀棧。
這種表現叫愛……好像有點兒牽強。
“等等,我跟你一起走。”又慈忙伸手勾住她的偶像,和她並肩。
甜甜的一個揮手再見,思穎和又慈踩著輕快腳步往車棚方向去。
“她是第二個對你的冷臉免疫的女孩子。”品幀翻開毅爵的左手,才一眼,那組號碼在品幀心底便生了根。
“你對她有興趣?”
“我對所有不怕你的女孩都感興趣。”他不說明也不否認。
遠遠看著遠去的兩個背影,穆思穎的濃眉大眼讓品幀聯想到,那個在他懷中發抖的小女孩。
她還好嗎?如她所願站到舞台上了嗎?
沒人能解答他的問題,惟一肯定的是穆思穎比那個小女孩幸運,因為她有個有能力幫她弄私人舞蹈教室的親人。
“她還小,不適合愛情遊戲。”這句話很輕,卻也讓人聽出他話中的偏袒。
“你要留作己用?”眉梢一挑,品幀眼底隱含深意。
“我沒這個意思,隻是提醒你,她還小,心太真。”
穆思穎是個小女孩,他不想她受傷害,至於為什麼關心她,毅爵沒多想。
他的心,在若幹年前落在一個桀驁不馴的女孩身上……算算,她應該二十三歲了。
二十三歲?很好,她不再是青澀的未成年少女,這種年齡適合談戀愛,放了她六年,對她,他夠寬容了。
藍色一直是她最偏愛的色彩,有人說藍色代表憂鬱,她卻喜歡藍色那莫測高深的內涵。
藍色總讓她想起夏天的大海,在那個海灘,她放了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風箏;在大大的遮陽傘下、在一鏟鏟的綿密細沙中,她做了一整個下午的白日夢,夢中,她有爸爸媽媽;夢中,陪她長大的是一個和樂融融的家。
不過,白日夢既虛幻又短暫,隻不過是一個下午,來不及收集足夠幸福,她便被逼迫長大,肩上的擔子壓得她氣喘籲籲,她不能喊苦、不能示弱,她的憂思隻能出現在這本藍色日記本裏。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八日
親愛的媽媽:
昨天帶小穎去探望過外婆,醫生、護士說她的精神很好,一開口,話就停不下來。療養院裏有一群寂寞的老人樂於和她說話,我終於知道,前幾年為什麼她總一個人喃喃自語,因為我和小穎沒有足夠的時間,聽她一句句訴說那些遙遠的記憶。
外婆說了許多你童年時的趣事,她說你調皮又凶悍,常搶走我爸爸的東西不還。她還記得你第一次上台表演芭蕾舞的情形,她說你穿著粉紅色舞衣,跳布蘭詩歌,結束時所有人報以熱烈掌聲。
我明明白白看見她臉上的笑容裏寫著驕傲。
外婆的記憶時序混亂,身邊的事情往往一個回頭便忘記了,能牢記的都是些年代久遠的事情。她頻頻問我,你是不是教舞教得太忙碌,才沒時間去看她;她也常將小穎錯認為你,昨天她還要求小穎在她的朋友麵前表演。
小穎跳了阿爾伯特·曼德斯編的歌劇魅影中一小段,跳完後,在場的老先生、老太太都用力地鼓掌。外婆笑了,我再度從她的笑容裏看見了驕傲。
最近我和小穎常常意見不合,她希望留在國內大學念舞蹈係,我卻認為出國才有前途。她的資質好,不該浪費的,不是嗎?舞者的生命那麼短,她怎能不好好珍惜,趁著年輕時在舞台上發光發亮?
每次我開口,她便停止爭辯,她說我習慣主導她的生活方式,不管她樂不樂意,但她要我放心,她會遵照我的意思去做,因為她曉得我所做的都是為她好。
我真的是為她好嗎?
不!她好不好,我並不在乎,我要的是媽媽好,我要的是人們從小穎身上憶起你;要所有人都像外婆一樣,一想起芭蕾,便想起一個叫做穆意涵的舞者。媽媽,你要記得我愛的人是你,不是小穎。
我已經快成功了,沒道理在最後一分鍾放棄我的堅持。媽媽,你也會同意我的想法,對不?既然如此,請繼續支持我,給我力量。
這是日記的最後一頁,扣上鎖,她把日記收進最底層的抽屜。
這張書桌由她和小穎共享,第一、二個抽屜裝了小穎的東西,最後一個抽屜是溱汸專用。溱汸的抽屜裏有十幾本日記,不管是陳舊的或簇新的,都同樣有著一片藍藍大海和一個孤獨的小女孩。
溱汸習慣在送小穎出門後,整理家務、寫日記,然後騎車出門上班,通常她會提早到醫院打卡報到,但今天……隱隱地,眼皮直跳,不曉得為什麼,心緒始終不安寧。
於是,她打了小穎同學的手機問小穎幾句,確定她平安到校,又打電話到療養院問問外婆的身體情形,最後,她把家裏的瓦斯水電全檢查過幾遍,才帶著不安的心情去上班。
剛跨進醫院,護士長就要她到院長辦公室報到。
現在的院長已不是媽媽的舊識陳院長。早兩年,醫院由陳院長剛自國外學醫回來的兒子接手,所以她很久沒進過院長辦公室了。院長找她?什麼事?
抱著忐忑不安的心,她敲敲院長室的門。
“請進。”
“院長早,請問找我有事?”溱汸說。
辦公桌旁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但溱汸沒往那方向看去,她不希望院長覺得她不專心。
“Miss穆,你從十五歲起就在這裏工作,有八年之久,你算是本院的資深護士。”
陳嵩鈞的開場白讓溱汸的心髒往上提。這不會是辭退的前述詞吧?
“醫院裏比我資深的護士很多。”不著痕跡地,她頂回一句。
如果被開除的首要條件是資深的話,有許多人比她更符合,況且,她迫切需要這份工作,外婆療養院的費用和小穎出國所需,她還沒有存夠。
溱汸的尖銳讓沙發上男人的嘴角揚起弧線。
“你的工作能力讓許多病人和醫生讚不絕口。”陳嵩鈞又說。
他並非要辭掉她,而是幫她加薪?不!她不是個樂觀的人,她習慣把事情做最壞的打算,這樣子,一旦發生意外,不至於措手不及。
“謝謝你的誇獎,以後我會更努力。”
她說了以後,就會有以後嗎?沙發上的男人又笑了,五分鍾內笑兩次,這是他絕無僅有的紀錄。
“恐怕不行,雖然你很優秀,但醫院裏比你優秀的護士很多,所以……”
陳嵩鈞睨一眼一旁的男人。有這種高中同學算不算不幸?三百年沒見麵,一見麵就要他割愛手中紅牌,還要由他來扮黑臉。
“所以?”溱汸忖度他的話,預設起最壞結局。
“所以,我不得不作出選擇。”
“你的選擇是要辭退我?”這就是她眼皮跳一早上的原因。
“你知道的,醫院編製縮緊。”緊個鬼,他還想提出擴院計劃呢。陳嵩鈞言不由衷。
“我還可以再做幾天?我的遣散費有多少?”
溱汸力持口氣平穩,把力氣浪費在存心將她辭掉的主管身上根本多餘,有時間的話,倒不如去翻報紙,尋找下一份工作。隻不過,她很明白,在外麵想找到這種高薪的工作,恐怕不容易,也許她該多兼一份差事,才能維持目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