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嗬你是多麼了不起的傑作(1 / 3)

第五章 人嗬你是多麼了不起的傑作

錢鍾書:最不為人所知的是他的一份天真

上世紀80年代初,我輩還從來不曾想到自己也可以坐出租車的。常常下了公共汽車要走很長的路,再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再走長長的胡同。如果街上有一個人,一邊走路,一邊隻顧低頭讀他手邊的大書,走多久讀多久,這個人一定是夢溪。夢溪走路必讀的書,一定是錢鍾書先生的書,或者是《談藝錄》,或者是《管錐編》。

錢先生的書,每一種他都讀幾遍了,每一種他總要買幾本,甚至買多本,有時送給他喜歡的人。他把大稿紙對折起來,讓純白露在外麵,訂成幾個大本。大概覺得在純白上記錄讀錢先生的隨想,可以像先生似的不受知識形式的拘束。

多少文字的筆記,放了多少年了,夢溪也沒有成文成書。他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我想,總是覺得沒有讀夠吧。對我是常常說起錢先生的,如同說起至親至敬的長者前輩。有時未免為世道人心而慨歎,但他隨即就會引來錢先生的話,為自己解嘲解惑。而我,實在是,隻讀過《圍城》。在我讀過的小說裏,隻有《圍城》可以一頁一頁分開來讀。我是在一次辛苦的采訪期間讀的。太累,累得坐下來不想吃飯。打開《圍城》,邊讀書,邊匆匆吞下到了時間不能不吃的飯。一次就讀幾頁,甚至被打斷就讀一兩頁。一般的小說,這麼斷斷續續地讀,是沒法讀下去的。然而《圍城》,隨便抽出一兩頁,讀來都有興味。

完全是因為夢溪的緣故,錢先生好像老是生活在我們家裏,我對先生有了一份不會有二的敬愛。大約是1988年,夢溪要辦《中國文化》,第一次給錢先生寫了封信。沒想到很快收到錢先生的回信,誠懇、幽默、有趣,一如讀《圍城》。難以想象的是,信裏竟然有“文章知己,患難親人”8個字,我立刻感應到,錢先生知道夢溪和我的一切。

夢溪沒有回信,因為不敢讓先生再複信給我們。隻是到了又有什麼事的時候,才給先生寄去一信。先生必定幾乎是一天不耽擱地寫來回信。每逢新年,我們總要寄一張賀卡,也照例會收到錢先生和楊先生的卡。我們的卡,常常很卡通很童話,或者就是我剪貼一些可愛的大蘋果什麼的。錢先生顯然很喜歡,常在卡上寫一些有趣的話。我直感地覺得,錢先生最不被世人所知的,是他的一份天真。一次,我買到一個醜娃娃賀卡,身上印的幾塊補丁,像用手補上去的一樣。錢先生收到後,來信誇獎我的女紅,以為是我手工補上去的。又說他的卡很一般,不能和海龍王鬥寶。

錢先生在我和夢溪的心裏保留得這樣完美,以至於我們都不敢去看望他。有一次,大概是《中國文化》出來了,想讓錢先生早一點看到,我和夢溪拿著雜誌到了他家那幢樓前。我說,我有一種朝聖的感覺。這句話如今寫下來,可能一些很年輕的人會嘲笑我,說隻應該崇拜自己。我很惶然,很弱小,很落伍,我知道我常常覺得這個人那個人很了不起,誇張地講,我寫過多少人我的自我就失去過多少回。錢先生是我真正崇拜的人,我就有了朝聖感。

我們走上二樓,輕輕叩門,心裏希望可別是錢先生或楊先生開門。當然事先商量過的,如果是他們開門,我們也是交了就走,不說明我們是誰。還好,是一位婦女。我們把《中國文化》交了就往樓下走,好像小孩子偷偸按人家門鈴,看有人出來轉身就逃。

有一天,我心裏突然好難受,我對夢溪說,我覺得錢先生想我們了,我們應該去看錢先生。我至今不明白我怎麼會有這種難於承受的感覺。第二天上午照例下樓取報。信筒裏,竟放著一封錢先生的信。不是回信,是一封先生自己寫來的信,昨天寫的。我讀完信坐在椅子裏,坐了好久。夢溪從外麵回來,我說,你看,錢先生的信,昨天我感應到了。那一次沒去看錢先生和楊先生,就更不會去“朝聖”了。

今天早晨夢溪來電話,口齒不清地說誰誰過世了。他說不清我也聽不清。他正在哈佛大學,我在多倫多。不過每個電話都是清清楚楚的。我問誰?誰?你說誰?

我心裏難過,坐在桌前,拿起筆,並沒有想寫什麼,隻是像做心電圖似的,錄下心裏想到的。

陳逸飛:我想為家鄉盡盡心,我找到點了

如果這裏不是他的老家,他很可能會說,用他常用的詞來說,這是視覺垃圾。

院門外,破席蓋著舊木,3棵孤零的小樹,像垃圾千金般地無助。

走進四進的大宅院,一行側房的兩個窗戶前,屋簷下掛著3根晾衣竹竿。兩個拖把,木柄支地,拖把頭靠在牆上曬太陽,亂蓬蓬懶洋洋。

這兩間矮小側房,窗外各有一個磚頭砌就的中西式的裝飾框,協調而各異。對於這兩間小破屋來說,這兩個窗框簡直是富麗堂皇,簡直就是光榮與夢想!

偌大一個舊宅院,不知有多少間屋子不知住著多少人。獨獨這兩間的主人,在有限的空間裏拓展出這樣超然的視覺藝術。

對麵一間小矮屋裏走出一老婦,對我說:“這是陳逸飛的家!他是美國畫家!他在上海有開店的!”

這句話,我得實錄才原汁原味。附近這一片的人,都把陳逸飛像近親那樣掛在嘴上的。

今年清明,陳逸飛跟著寧波北侖區的人走進這大宅院,第一次看到他出生的這兩間半小矮屋。他淚水湧湧,語聲呐呐:我怎麼辦?我能為家鄉做點什麼?

陳逸飛並不知道他是北侖人。他隻知道自己是寧波鎮海人。1986年鎮海縣分為鎮海區和北侖區,陳逸飛的故居就在北侖區。到2003年,北侖的港口集裝箱吞吐量的增長已經連續5年全國第一了。北侖要開發文化資源了。有關人士找來大宅院這一帶的居民開了幾次會,弄清楚了陳逸飛的父輩、祖父輩、家族、家譜。於是在2003年臘八那天,頂著一頭大雪來到上海一幢樓前。

北侖人知道初次見陳逸飛,一定是在他的工作室。進去以後才發現這是陳逸飛的家。真沒想到,真沒想到!他們心裏來嘀咕著。而陳逸飛,讓家人煮了寧波湯圓來款待來自家鄉的寧波人。

今年開春,陳逸飛對上海朋友說他清明要回老家。上海人說你老家早已嘸沒了(沒有了)!

北侖的確出落成一個著新裝的生機勃勃的少年人了。獨獨陳逸飛的出生地,還原封未動,不過也就要動遷了——所以說“就要”,因為原先不知道這裏誕生了一顆明星。陳逸飛出生6個月前都在這裏*>有人開玩笑,說陳逸的父親和母親在這裏用6個月的時間,事實上已經完成一個大工程,培育出一個著名寧波人——陳逸飛。

陳逸飛站在老家窗前門前,來回說:我怎麼辦,我能為家鄉做點什麼?我要盡我的心!我已經遲了這麼多年了!

北侖人帶陳逸飛去看北侖的山和水,陳逸飛終於呼出一口氣:

我想為家鄉盡盡心,我找到點了!

20天內,陳逸飛3次從上海來寧波。

第三次,他帶來了上海世博會建築、規劃和景觀設計的首席建築師、西班牙的馬西亞柯迪納克斯,帶來了在美國、加拿大從事建築設計的專家,帶來了上海的發展商,這兩位上海人,原來也是寧波人。

陳逸飛做的是大視覺,從繪畫到服裝到電影到建築設計。前些年各種媒體報道陳逸飛的一幅油畫,在香港被人用一百幾十萬的高價買走。今年有人去香港看望捐資不倦的寧波人邵逸夫,沒想到在邵逸夫家裏看到了這幅寧波人陳逸飛的油畫。陳逸飛童年是在蘇州外婆家,後來他畫蘇州的水鄉周莊,他那神來之筆,便像發功一樣把周莊發到了世界上。

他〗946年4月出生在寧波的北侖,離開60歲還有整兩年的2004年4月清明,來祭掃祖墳。寧波人最是故鄉情深。寧波人邵逸夫先生八九十歲的時候還包機從港飛甬,掃完祖墳當日即飛回港。邵逸夫今年98歲,在寧波機場下了飛機坐上輪椅,第二天又去掃墓。當陳逸飛默默地站在祖墳前,北侖北侖,你可聽到了他的心跳,你可明白了他的心聲?

韓美林:為生於斯長於斯的這方土地

之一:美林“收容”的朋友們

韓美林說,傍晚6點在住地21世紀飯店門口集合,去他家。正是兩會期間,幾個朋友分別是文藝界3個組的委員。6點一到,很整齊地在飯店門UI會合了。張賢亮駕著他從寧夏開來的寶馬車,一旁坐著馮驥才。後座是王鐵成和魏明倫。我和美林、潘虹、陳鐸、陳鋼、吳雁澤、郝駿坐上一輛中巴,向東郊開去。

不知誰說了句:張賢亮他們知道去哪裏嗎?美林有兩個家,一個在市中心,一個在近郊。美林隻說去他家,沒說去哪個家。藝術家說話如作畫,隻求感覺,不求準確。美林一聽這話,傻愣愣地眨巴起大眼睛。郝駿拿起手機給大馮打電話,果然,他們已經背道而

馳地開進鬧市。張賢亮的寶馬第一次在京城閃亮登場,隻是寧夏車主不認路。車上就王鐵成是北京人,偏偏進了車就迷醉在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老歌裏,夜上海,夜上海,張賢亮愛往哪開就往哪開。看來走下銀幕的王鐵成可不像周總理那樣日理萬機。

途中他們隻好停車問路。大馮指著張賢亮對北京人說:路怎麼走對他講,他是我的司機。

我們約好在東郊某收費站等他們。我說不是收費站,是收容站。

美林急得跳下中巴要站在風裏等,好像在風裏等就能快一點似的。大家喊他上車,穿兩件單褂,凍著了怎麼辦?他說他全身是汗凍不著。我說出汗是你急的,趕緊上車!他上了車,推上車門,一下把自己的外衣夾住了。他全然不知還往車裏走,但車門死死地叼住了他的衣服,好像老鷹叼小雞。美林個頭小,娃娃臉,一如他筆下的小動物一臉天真,一派無邪。他去八屆政協報到時,報到處的人問他:你是韓美林的兒子吧?你跟你爸爸報到來了?待他報到完走上二樓,又有記者追著他問:你是韓美林的兒子吧?你跟你爸報到來了?今年十屆政協報到那天,美林一看見我,過來一把抱住我的肩,用頭撞著我的頭:“哥們!”和美林在一起,總感覺一種兩小無猜的歡樂。他一本正經地說,從今開始,決定不天真了。我笑:凡是決定不再天真的人,都是要把天真進行到底的。有一次他去琉璃廠,看到一個有名的店裏擺著不少署名美林的假畫。賣假畫的一見真韓美林來了,不知如何是好。美林樂了:賣吧賣吧,你們也不容易。

再說美林的司機也急得下車等著“收容”張賢亮他們。美林平時不拿手機,這時手裏緊緊攥著手機,就希望聽到大馮和他的“司機”抵達的消息。手機響了,美林一下拿起手機:喂!喂!誰?誰在給我打?再一看,車玻璃窗外,是他的司機在給他打,說是人還沒到。美林一看窗外的司機,急得叫:全糊塗啦?隔著玻璃打什麼手機?!

一切皆因美林自己少說一句話。於是就多了一堆事。

終於張賢亮們來到了“收容站'終於到了東郊美林的家。鐵雕、木雕、鈞瓷、紫砂、布藝、字畫……一組貓頭鷹,300幅,旁人對我說,美林用兩天畫的。他心髒病體弱,一時不敢作畫,那一段就寫“天書”,那是他搜集的3萬個古篆字,至今沒有人能看懂。美林用書法寫下來,供他人研究。

然而一寫又停不下來,大約一米見方的書法,兩天半寫了180幅。又見一幅大約兩三米長的人體畫,那種渾然天成把我們全鎖定在畫前。張賢亮一下坐到地上,再走不動。後來才聽人說,那次美林上飛機前,突然靈感來了,管他飛機不飛機的跳下轎車回到屋裏一氣畫了3幅人體畫。

張賢亮從不輕易誇獎別人。但是在美林工作室,他是被震撼了,連連說:真是不能想象不可思議。光是鈞瓷,美林就燒出七百多個品種。而美林,小娃娃似的笑著問我:好玩嗎?好玩嗎?

從迷宮一般的雕塑、繪畫間走出來,走進美林的住房,就聽他進門就喊:我媳婦呢?我媳婦呢?

整個席間,美林的“我媳婦”建萍差不多一直在廚房忙乎。浙江特色又兼容並蓄中西結合的各色美味,一道道上來。其實,要是建萍和我們圍坐一起,大家看著她那紅潤甜美的笑臉會更加盡興。魏明倫激動之下站了起來,說:我要站起來致詞。明倫有個愛稱“小鼴鼠”,張賢亮笑:你站起來也不高。然後王鐵成故作領導狀致詞,大家大笑。就有人要求他學一下周總理講話,剛才還在調侃的他突然一臉肅然:這N小行!

從來鐵成逗樂,真可以笑倒江湖。但是即便最笑鬧的時候一講起周總理,他便肅然起敬。我不由生出一份對他的敬重。

之二:字畫也是黃瓜

潘虹容易給人冷美人的感覺。不施脂粉而尤其地顯著美的品位和美的氣質。走近潘虹就感覺著她內在的溫存、關愛。兩會期間她一直念叨著在上海的謝晉謝導。席間她不停地站起來幫助收碗遞盤的,不忍心看著美林太累。有位女工,從廚房端著剛炒好的菜,走到桌邊一個一個遞給每一個人。美林每每坐不住,也去端來一盤盤的菜,走到每個人身後挨個兒端給大家。我們的身後,常常有一名女工和一名“男工”一起忙乎。

有時真覺得美林好像一名長工,為生於斯長於斯的這方土地,為所有這方土地哺育的人。他那去村裏、山裏的大蓬車,已經行駛三四萬公裏。還有他在土地上立起的一個個巨雕:大連老虎灘的《群虎》、深圳的《蓋世金牛》、濟南的《天下第一牛》、美國亞特蘭大的《五龍藝術鍾塔》。塔的底座4角有4尊兩噸重的青銅巨龍,塔頂更是騰龍。他今年又用青銅鑄造了一尊高1.8米、直徑1.8米的九龍捧著水晶球的九龍鼎。水晶球內是去年12月30日升空的神舟四號飛船裝載的100克我們的國土。寶鼎外是18名天安門國旗班的護衛隊,護衛著九龍寶鼎走上春節晚會的舞台。這尊青銅巨雕,美林從構思到翻鑄到運輸一共僅用了21天,一上春節晚會,就成為閃亮的巨星。但是於美林,作品一問世,就是過去時。他把寶鼎捐給全國政協後,又開始了他新的功課。

再說飯後美林給我們寫字“玩”。潘虹說起以前美林給她的畫,她掛在家裏,可是每天有半小時會曬到陽光,會不會使畫受損失?美林說畫最好不要被陽光照射,不過曬壞了有什麼,他自己永遠在否定已經畫好的畫。晚間開車來的濮存昕說美林給他作畫,一畫完他趕緊收起,否則怕美林又拿起撕了。

美林給小濮畫畫的時候,大家都圍坐著聊天。美林終於畫完,走來往長長的電視櫃上一坐。其實,長沙發上完全還坐得下幾個美林,但他是那樣誠心誠意地待客,隻想把一切都讓給客人,他坐櫃

子上就行了。而且一坐下就喊:吃黃瓜!吃黃瓜!

茶幾上擺著一大盆嫩嫩的小黃瓜。隻是此時誰還吃得下?再說都是老朋友了,吃得下的話還會客氣嗎?但美林是“長工”,他剛用字畫款待客人,又拿黃瓜奉獻各位。在他,什麼都隻想捧出來端出來。黃瓜一如字畫,字畫也是黃瓜。

每年政協會上,美林從來有求必應,給四麵八方塞過來的首日封上簽名、畫畫。今年是羊年,自然是畫羊,幾天下來,已經畫了幾百隻各不相同的羊了。他自嘲自己是畫羊專業戶。他的手裏永遠握著兩支筆,召之即來,來之畫羊。他對我笑:“我的畫不好,是服務態度好。”

後來,政協會最後一天,委員們坐進大轎車了,準備去人大會堂參加閉幕式,偏偏還有人上車遞來一些首日封請美林畫羊。我坐美林身旁,抓拍了韓美林和他為十屆一次政協會的委員、工作人員、服務人員們畫的第八百隻羊。(大約)美林從來長得像他筆下的寵物狗、寵物貓,但這回畫羊畫得都快變成老山羊了。不少人一邊請他簽名,一邊自語著:美林實在累死了!大家實在心疼美林,可又實在喜歡他的簽名他的畫,美林讓那麼多人都於兩難中了:怎麼能做到同時心疼美林又同時順手牽羊呢?

之三:我是一隻快活的大蒼蜆

完全不心疼美林的人,有一個。那個人就是韓美林自己。

他去年累極而在浙江心髒病突發,做心髒搭橋手術時動脈破裂,胸腔噴血,像這種情況,一萬個人裏隻有一個人能活下來。手術和住院的前前後後,美林從不對人說他是誰,沒托任何人,小濮講話:一般人住院都要托個熟人,美林是太不在乎他自己了。醫院並不知道投奔他們醫院的這個病人是誰,隻是這個病人命大,萬分之一地活下來了。或許,這個萬裏挑一,多少萬裏也不一定挑出這麼一個的人,上蒼自然在冥冥中要助他一把。記得10年前剛認識他時,他自我介紹:“我是一隻快活的大蒼蠅。”恐怕很少有人自稱大蒼蠅。隻有裏裏外外和蒼蠅不沾邊的人可以自詡蒼蠅,當然,還因為毫不在乎自己,更毫不在乎別人怎麼看自己。

他的寫祖國的一篇散文,開頭有這麼幾句:祖國這兩個字,她能讓我哭讓我笑,讓我激動不已、狂情亂泄。讓我捶胸頓足、仰天長嘯,讓跪就跪,讓磕就磕。

太愛這方土地了,就太不在乎自己,就不把自己放在眼裏了,就隻想獻出敞開的自己。第五次《韓美林藝術展》的三千三百多件作品,決定全部捐贈給北京。正在籌備的第六次藝術展,大約三千多件展品,將全部捐贈他母親的故鄉浙江。我想起幾年前有一次他說:即使有一千個理由,你不愛國就是個孬種!

不在乎自己,但是在乎藝術,在乎美。政協會期間我們一桌吃飯,我喜歡一塊塊的烤白薯,吃完後不經意地把一塊塊啃過的白薯皮攤在自己的盤裏。美林一看怒了:多難看!暴屍街頭似的!你就不知道把啃過的那麵翻過來?你就不會把這一塊蓋在那一塊上?你就不會用一張紙把白薯皮蓋上?下一次吃飯,又有白薯,他拿了兩塊,一塊放我盤裏,一邊說:這回吃完得蓋上!平時和美林在一起,常常笑成兩個淚人兒。美林說大轎車我倆坐的座位旁,應該貼一條:上寫“兒童席”三個字。但這回為了白薯皮,我嚇得再不會忘記啃完就蓋上。

第五次《韓美林藝術展》時,我站在他的布老虎家族前,覺得世界是這麼可愛,心都要化掉了。美林遠遠看見我,對我行一滑稽可愛的猴禮說:布老虎不咬人。我想,美林也是隻布老虎。該說不該說的總要直來直去地說出來。明明一旁有人在拽他袖子叫他停住,他回頭眨著大眼睛不解地說:怎麼啦?怎麼啦?是嗬,怎麼啦?美林有口無心怎麼啦,美林像布老虎又怎麼啦?

美林家一台白色鋼琴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到他家來的朋友們的簽名。早就聽人說,他總是把朋友或未必朋友的都當成“哥們”。

美林說他問心無愧,活著不累。說他特喜歡一位朋友送他的一件禮物一一隻水晶刺蝟。那位朋友說:你就像這隻刺蝟,混身是刺,但心是透亮的。

午夜,我們上了車要離開美林家了。美林站在車外,從車前到車後地走著,用兩手交叉著挨個兒拍打一塊塊窗玻璃,好像一下一下擊著我們的手心和我們告別。好像眼看就要拍碎窗玻璃飛身進來投入到我們大家中間。

美林是大家的。

金庸: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也會經曆很多

之一:金庸有再大的武功也不好辦了

走到鐵門前,才發現這是後門,鎖著。如果繞到正門,就要晚幾分鍾見到查先生。我一步登上鐵門欄杆,爬越起來。肩上的背包和相機嚇壞了似的直捅我,叫我快下快下。我以前爬過門,不過這個“以前”是什麼時候?童話的開頭常常這樣寫:很久很久以前。這次用兩條病腿爬門,真有點奮不顧身。查先生說“奮不顧身,拔刀相助”這8個字可以概括俠的精神。查先生人稱大俠,這4天來我天天見大俠,或許沾了一點俠氣,也飛榆走壁起來。

查先生說過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的童話。北京大學中文係一位教授,上世紀80年代中住院期間下肢癱瘓,兩腿皮包骨頭。每天用雙手拉住病床上邊的欄杆練站立。5分鍾下來已是一身冷汗,再也堅持不住。正好同病房的人帶著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北大那位教授就把這部書放在病床上,一邊手拉欄杆,一邊讀射雕英雄,徑直進人物我兩忘境界。這一次他站了分鍾。《射雕英雄傳》他是站著讀完的。待他站著讀完金庸的3部武俠小說,他架著一根拐杖出院了。

北京大學的高科技企業北大方正,京城幾乎無人不曉。方正的某位負責人忙得10年不敢碰小說。唯一能把他從計算機旁拉走,而且使他連續兩天不工作的,唯有金庸。他去上海出差時帶上兩本《笑傲江湖》,讀完了直著急——還有一本在北京沒帶來。可是他還得有一個星期才能回京,也就是說還有一個星期他才能知道結果。那麼令狐衝和任盈盈後來到底怎麼樣了?金庸小說的絢爛壯闊可不是電腦軟件能編製出來的。

北京大學有多少金庸的讀者呢?北大周圍的書店可是沒有一本金庸的書——來多少售多少。

10月25日北京大學舉行授予查良鏞北大名譽教授的儀式,並有查先生的演講。如果不是憑票人場,那麼禮堂或許會變成爆米花。學校說每班發5張票。學生說不讚成發票,發給誰不發給誰呀。抽簽,抓紙球。無線電係九二屆一班三十幾人,有二十多人讀金庸。我問了幾個學生,竟都是讀完15部金庸小說的。說功課緊張,隻有讀金庸的書可以忘卻一切,無比快樂又得到了休息。5張票怎麼分?每個宿舍先抽簽,從抽出來的人裏再抽5名幸運兒。抽不上的對幸運兒“威逼利誘”,說隻要你讓給我去聽演講,我請你看電影好不好?要不請你吃小炒(學生食堂的好菜)?要不以後我代你打開水?咱倆一宿舍住著一食堂吃飯的多好,你那天正好有課,你就讓給我去聽吧!金庸講話我準保全記得住,聽完了給你傳達還不行嗎?

不行。

25日下午查先生演講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北大教授嚴家炎在賀詞中講到查先生用14部小說書名的第一個字寫成的對聯。他剛念了“飛(《飛狐外傳》)雪(《雪山飛狐》)連(《連城訣》)天(《天龍八部》)”,全場學生像大合唱似的一起接下去念:“射(《射雕英雄傳》)白(《白馬嘯西風》)鹿(《鹿鼎記》),笑(《笑傲江湖》)書(《書劍恩仇錄》)神(《神雕俠侶》)俠(《俠客行》)倚(《倚天屠龍記》)碧(《碧血劍》)鴛(《鴛鴦劍》)。”我看整個禮堂一排排學生在“大合唱”,不知怎麼想起了合唱《歡樂頌》。唱罷全場大笑。因為會心,因為高興,因為共鳴,因為來勁。

查先生演講時,學生們一直笑,一直張著嘴。好像嫌耳朵太小,幹脆張大了嘴來聽。或是嫌兩隻耳朵不夠,要張開第三隻耳朵。

大會一結束,查大俠“嗖”的一下就沒了——被人保駕進了貴賓室。警衛們層層把著門,每次放4名同學進來。學生捧著各種版本的金庸小說,包括翻版的盜版的,自覺不自覺地4人一行排著隊走向查先生請他簽名。我走出貴賓室想拍攝二道門外蜂擁的學生。不,走不出去。那麼多人的合力在往門裏擠。警衛打開一道門縫,就見外邊的學生像疊羅漢般疊在門縫裏。警衛催我快快快回貴賓室。情勢這麼緊張,我匆匆照上兩張就往裏撤。

27日查先生第二次在北大演講。演講時間是下午兩點半,不到12點持票的學生們就進禮堂搶前邊的座位了。我走到北大正門,就發覺情勢更緊張了。警衛不讓我進。北大友人介紹我是作家。警衛說:證件!我什麼證件也沒帶,怎麼辦?狼狽不堪像街頭被迫查被吆喝的無照商販。後來,後來一急就來個妹妹大膽往前走。

禮堂外邊哄哄地擠滿了想走近大俠的發燒友。麵前隻有人沒有路,隻有人的牆,沒有了可以進人其中的門。除非一躍而起,飛將過去,“嚓嚓嚓”幾下從空中降下。

我記不清怎樣穿越人牆,怎樣突破一道道警衛的。幾次被人喝住:喂,你上哪?!噯!你!

我?我是誰?我乃今天一俠客。昨天和明天就不一定是了。今天好像進入一個武林世界。學生抱著金大俠的書,大俠演講完,學生們站起來湧向前。好像武打片裏的武林高手,眼看都要騰空而起,幾個筋鬥翻到講台旁。主持會議的北大教授對著麥克風說:現在的情勢,金先生有再大的武功也不好辦了。

這位教授在演講開始前一口—聲查先生,待查先生講完武俠,教授不自覺地稱金先生了。大概也物我兩忘地迸入金庸的武俠世界了。

又是警衛手拉手地攔住全場武林高手。我走到貴賓室門口,那邊已湧滿學生,擠著呼著叫著要見查先生。不知怎的就亂起來,有人扭打起來。大約5年前,查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的國際武俠小說研討會上,說小說裏每次武林大會後總是盛宴,接著就打個你死我活。這次我們開武俠小說研討會,也是武林大會,不過諸位小宴後,千萬別打鬥。

28日查先生與北大文史哲教授座談前,發生了我爬越鐵門的全武行。

之二:金唐談經濟講武俠論人生

查先生與北大師生的3次演講和座談,我切碎、分類,再裝進這隻大拚盤——

我這次能和北京大學拉上一點關係,感到很榮幸。(全場大笑)我伯父當年就是北大學生。家鄉人不知道他成績怎樣,隻要聽說是北大的,就覺得不得了。(大笑)我一直做新聞工作,什麼都懂一點,不過很浮淺,不像北大教授那麼有學問。Knowsomethingabouteverything.Knoweverythingaboutsomething.做教授我沒資格,幸虧是名譽教授,講錯了也不要緊。(笑)

4月去紹興時,人家在蘭亭叫我寫字。我說在王羲之的故鄉怎麼能寫字?蘭亭揮毫,班門弄斧,草堂陚詩,都是大狂妄了。今天再加一樣:北大講學。(全場大笑)

北大有特點。一是深切地關懷國家社會,二是有容乃大的學術空氣。我每年在牛津大學待一段。那裏博大的學術空氣是世界一流。但是對國家、社會、人民的關懷就遠遠不如北大了。

牛津大學原來的一位副院長,是研究東亞經濟的。他有很多數據,說中國在1820年之前,經濟收入一直是全世界第一。他說到2020年,中國又是全世界經濟收入第一。我覺得他分析得相當有道理。

不同的文明遇到挑戰,如果能夠應付,就能發展,不能應付,就要消退。我們曆史上,常常先統一,再腐敗,然後有人人侵。不過中國人有韌力,經過文化的同化融合,把人侵變為轉機,又統一壯大。唐宰相中至少有23人是胡人,也就是現在說的洋人。唐朝可以說是鮮卑人和漢人的共同統治。曆史上哪個民族強大了統治一下,輪流坐莊。少數民族對我國的發展有很大貢獻。我一直想寫文章,不讚成說元朝、清朝是異族統治。不是異族,是中華民族一部分。

今天世界麵臨資源浪費、環境汙染、人U爆炸。中國的強調和諧、合作、團結的哲學思想,可能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泰晤士報》總編輯說19世紀金融中心在倫敦,20世紀初在紐約,21世紀,肯定在中國,在北京還是在上海還不知道。我看,在北京在上海不是問題,在中國就很好。(全場大笑,全場鼓掌)

香港前景我是看好,所以我把我在香港的舊房拆了重建,現在還沒建好。

講到武俠小說,(全場快活大笑)有一位洋人介紹我,說我是寫功夫小說的。我就不大喜歡。功夫隻是表現形式。打鬥不是武俠最主要的部分。俠,是不顧自己生命危險,主持正義。武俠小說是俠義的小說。義,是正當的行為,是團結和諧關係。雪如中國固有道德觀念:朋友妻,不可戲。但是在外國,這是很重要的故事。西方是向上麵的,對上帝負責,所以個人主義發達。中國是橫麵的,講究人際,所以集體、群體發達。義,是中國團結發展的重要力量。

武俠故事是所有民族都有的。中國文學傳統有溫柔敦厚的一麵。中國的俠常常代表反叛的平民思想,不過不是針對法律的。老百姓常說:你不講王法了?百姓對王法是尊重的。是貪官先不守法。老百姓還有句話叫:老天爺你要長眼睛。所以有宋江的替天行道。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文人也可以有俠氣。李白有《俠客行》。有俠氣也是俠。

我小說的主角裏,韋小寶不會武功。(大笑)有人喜歡韋小寶,說小寶是不是一種理想。不是。韋小寶是適應能力強。他的性格是清朝不合理的社會製度造成的。中國人去海外安身立命,在很多大城市發展起唐人街,表示我們中國人有很強的生命力和適應環境的能力。

有同學遞條,問武俠小說有沒有不良影響。(大笑)我看,如果吃飯吃下18碗,也有不良影響。(笑)如果讀武俠小說失去了節製,妨礙了考試,就有不良影響。還有,可能產生暴力方麵的影響。(笑)當然是馬路小青年,對北大學生不會。北大戴眼鏡的人多,太用功,要注意身體,多一點尚武精神也好。(大笑)太用功了,也有不良影響。(笑)

有張條子問我是不是特別喜歡忠厚老實的小夥子和美麗聰明的姑娘結合。(大笑)如果聰明美麗的小夥子和忠厚老實的姑娘結合也很好,不過(全場大笑)如果兩個人都忠厚老實也很好。(大笑)如果兩個人都聰明美麗就可能有點麻煩了。(全場大笑)

小說裏有琴棋書畫,有的同學以為我都懂,其實我真正懂的,隻有圍棋。寫小說與做學問不同。不懂的地方可以避開不寫。做學問就不能避開了。

武俠小說將來怎麼發展,我看希望在內地。內地有不少翻版書,我也不很生氣。(笑)我的書接觸到很多內地讀者,我很高興。當然收不到版稅不是很高興。(大笑)

我在愛丁堡大學講學時,講過《中國古典小說傳統的消失》。我在國外頭兩三天可以吃西菜,然後就找中國菜。在巴黎法國菜很好,吃多了就不及中國菜。(笑)我們的小說可以西化,但不可以全部歐化,武俠有沒有是無所謂的,但是中國傳統文化要保留發展。《水滸》看了一遍一遍,不是看故事,是看文字。讀我小說的人,不見得都喜歡打鬥,是喜歡這種傳統的文體。不必講雅和俗,總要大多數識字的人喜歡才行。(笑)

有同學問我愛情經曆。我想說,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也會經曆很多。(大笑)

中國人年紀大了,漸漸由儒入道,也有入佛。常說淡泊名利,這是道家思想。我自己與很多中國人一樣,覺得有些事最好淡泊一點。一切看淡一點,幸福就增加一點。幸福程度不相對於得到的,而是相對於願望。增加知識是人生最大愉快。我喜歡在大學接受文化生活,聽聽課,講講課,和年輕人交朋友,在大學裏混混,很高興。

聽查先生講話,想到他小說的內力,核心或是個“義”字?他小說的張力,關鍵或是個“博”字?他從1955年到1972年,每天寫1000字武俠和800字社評。這次他在北大的演講座談,武俠也有了,社評也有了。

之三:永遠的金唐

整個世界在我眼前奔跑。哦不,是我疾走著穿越整個世界。剛才在香港中文大學等校車就等了好長時間,還要坐火車乘地鐵上地麵入鬧市坐車上山。還要碰到木令耆——誰能想到去看望查良鏞先生的路上,會神話般地遇到這位從波士頓飛來的美國作家?一年未見查先生,竟如隔世!1995年3月22日傍晚,他突然心痛大作昏倒在浴室地上。他妻子林樂怡正代他做東在宴請友人。查先生不願失約於人,而友人在席間哪裏會想到此時金大俠一人在浴室地上人事不知生死難卜!兩小時後,樂怡代大俠完成了使命回到家裏,天哪!

查先生筆下多有英雄大難不死。金大俠自己大難時,有人為他日日焚香恭書般若心經一篇,有人雙目失明還摸索到他的病房看他。“居然有這許多人關懷我,真心地愛我,覺得我這個人還不討厭,還可暫時不要死,不妨再多活幾年,瞧他以後還會做些什麼查先生在11月底的一封信上說。

乙亥年是查先生的本命年。是不是本命年容易有病?還是乙亥年文化人容易有難?12月初我在查先生家一坐下,他就好關切地問起錢鍾書先生的病。我一想到錢先生在經受那樣的病痛,心往下沉:難道大智蒽者就得這樣承擔起人類的苦難嗎?我繼而講起乙亥年我們失去了夏衍、牟宗三、張愛玲等等多少文學家、藝術家,好像上帝在這年收文化人。不過查先生有大俠之真精神,自能絕處逢生。他已做好血管繞道手術,簡稱“搭橋”。生命之橋已經搭好,渡到丙子1996年,自然就順遂了。

查先生講起中國古代的月旦人物的傳統,相信人心的邪正有時可以從形貌上反射出來。當然要看得準也難。否則就不需要那麼多武俠了。武俠小說無論怎樣浪漫怎樣超乎想象,甚或怎樣現代,有一點是不變的:懲惡揚善。查先生把武俠小說寫到極致,當然有他對世道人心的省察。

窗外,一輪明月掛在暗藍的天空中,一行的鳥飛在墨綠的樹叢上。

我們開始用點心和菜包。查先生拿起一大盤菜包讓我夾。這麼重的大盤要是我拿,一定抖動的,一定要用兩隻手來端。但是他很平常地一手拿著,一動不動。他的體力在毋容置疑地恢複。

我想起前年在港,又是查先生做東,一桌好幾個人。席間查先生把一盤上海生煎饅頭推到我這個上海人麵前,用上海話說:“生煎饅頭。”又把一碟醋推過來,用上海話說:“醋。”聲音輕輕的,不會幹擾不懂上海話的人,而懂上海話的人又能聽個真真切切親親切切。

查先生在生活裏不是大俠,是親親切切真真切切的一個人。就是場很大,大得世界上哪兒有炎黃子孫哪兒就有金庸。前不久我在台灣一家賣電腦書的書店裏,看到一本書叫《金庸快打》。郭靖、張無忌或令狐衝,不會想到他們有一天會打到電腦屏幕上來,再順著信息高速公路大展中國人的功夫。前年10月查先生接受北京大學名譽教授榮銜,在北大禮堂作演講。學生們聽講時的神情,比看武俠片更投入。我就想,這代學生讀金庸,他們的父母一定有相當比例的人讀過金庸,他們的子孫還要讀金庸。一代人有一代人心儀的作家,而金庸是永遠的,永遠的金庸。

我從查先生家出來,去看他的新辦公室。辦公室因為主人沒來,所有的桌椅書棋全部靜靜地一言不發。寫字桌上放著很大的一個看書用的木製斜坡。是不是查先生老是寫書下棋長了頸部骨刺?記得有一位北大學生問他,說讀他的小說覺得他精通好多事情。他說他精通的隻有一件事:圍棋。等查先生來這兒上班了,筆就會快活地從筆筒裏一躍而出,說:用我來寫字吧。圍棋子就會從棋盒裏蹦蹦跳跳出來說:寫書累了休息會兒下盤棋吧。隻要查先生一來,這兒一切都活了。

有統計說,全世界住得最高的人是香港人。查先生的辦公室雖然不是香港最高處,但望出去有一種一覽眾山小的壯闊感。寬大又寬大的窗外,是維多利亞海港,對麵老有飛機從機場起飛。終於查先生今年又飛到了北京。我想,他辦公室的桌椅書棋一定又趴在大玻璃窗上,眼巴巴地看著他乘坐的飛機起飛。

之四:查良鏞先生在北京

1996年12月15日,人民大會堂宴會廳。參加文化會作代會的代表,排成長長的半圓,等待中央領導的接見。有人告訴我,金庸來了,那不,在第一排就坐的那一位。好一段時間了,我常在外地的電視機裏看到他,高興隨著“九七”的到來,他來來往往於大陸香港之間,和所有的推委會委員一起,織著迎接“九七”的錦繡。一個做了心髒搭橋手術的人,還如梭般地奔忙!我以前不知道這個可怕的外科學上的名詞。隻是在他做了手術後,才知道什麼叫心髒搭橋。後來,一次次報道葉利欽做這個手術的時候,我想起的總是查良鏞先生。

與查先生好久沒見麵了,突然就近在眼前。我跑過去,跑過羅湖橋,過了這邊的海關,過了那邊的海關,跑迸港島,跑上山頂道,喊一聲查先生好!當然,那是在查先生做手術不久,我去香港他家看望他的那一次,他痩了,弱了。離開他的時候,我笨笨的,重重的一一他減去的體重,就壓在我的心上了。

沒有想到,後來他就為“九七”回歸搭橋了。

我在宴會廳幾步跑到他跟前:“查先生!”這一次他的體重明顯恢複了一些。他說他住王府飯店。我問房間號。他說:“997,迎接1997年。”他笑起來,彎彎的眼睛像智慧的星空。

他聽大報告開小組會被朋友記者崇拜者追星族包圍。作家們開會之餘,招呼朋友開懷大笑,享受一份自由的、自己的空間。然而查先生是沒有自己的。他早就被他創造的大俠們帶到了世界各地。他一出現就永遠有人在奪走他的自由,包括我。我真覺得,一個人,當他把自己最多地分給了世人之後,世人往往還要他更多地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