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萬物複萌。
他站在斑駁的樹影裏,靜靜看著遠處藤椅上安睡的少女。
安然的,沉默的,一動不動的躺在那,幾縷散下的發隨風微微飄動,呼吸輕淺的宛若停止。
他知道,他永遠無法向旁人述說,在這樣的時刻,他心中莫名的潮汐。
這潮汐洶湧而澎湃,從他的腹腔肆虐著向上噴湧,他隻能緊握住拳,強鎖著喉,以免傾瀉出一絲一毫。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他當不起這讚言,因他從非玉樹,隻是如菟絲一般攀附在那少女瘦弱的身軀上汲取著活著的養分。
“先天不足,因雙生之故而未得補,髒器虛弱且經脈凝滯,若調養不當或再受大傷病,恐難長久。”七歲時,姐姐因蓉貴妃之事臥病在床,他竊聞太醫院首如此對父皇說,當下恍如雷擊。
那一日,他於大雨中狂奔出殿,蜷縮在偏僻一隅,借著雨打風嘯之聲嚎啕大哭。
他二人同胎而出,自幼喪母,其後相扶學步,牙牙學語,同榻而眠,同桌而食,一直耳鬢廝磨,親同形影。在皇牆深宮中,姐姐是他賴以信仰的一切。於他懵懂時予以教導,傷心時予以撫慰,他為之自慚而又自傲,頂禮膜拜且全心以待。組成他,支撐他的所有,都烙刻著那少女的名字,並以時光為鑿,深嵌入魂。
哀其憂,畏其傷,怖其痛。他是真的願意做任何事,以換她展顏一笑,也願意付出一切,以保護她不受一絲傷害。
然而到頭來,卻是他傷她最重。
之後他消消回到了寢宮,抹幹眼淚,換好衣袍,姐姐還需要他去換藥。
他的姐姐如同晨起的輕霧一般飄渺杳然,他必須屏息輕步,用最溫柔的手小心翼翼的嗬護,以不致其消散。
年歲少長,他習《鳳求凰》。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遨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何時見許兮,慰我旁徨,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使我淪亡。
彼時他並不懂情,隻想著將來他必不四海求凰,而是終身呆在姐姐身邊,如他名字一般的寸步不離。
待到她被指婚時,他才驚然痛覺,原來作為弟弟,他無法一輩子與她長久的在一起,也無法阻止她,以婚嫁的名義,離開他,去到另一個人的身邊。
而他永遠無法想象失去她的世界與生活。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他隨使團去玄國還禮,有生以來第一次,二人長久的分離。自離宮之日起,他便寤寐難安,夜夜輾轉反側,恍然間有些明白,所謂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然後,便收到了那人受傷的消息,即便傳信人再三說明不過是皮肉傷,也止不住他當下心如火焚。怕她失望,強按下心焦待事情處理妥當,便先使團一步策馬回奔。
每至一處驛站,換下跑累了的馬便不做停留,日夜兼程,隻想快點趕回她的身邊,見到她安然無恙。
有什麼情感隨著顛簸不停的旅途從胸中慢慢升起,在看到那個少女躺在窗下對他招手微笑的一刻迸裂而出。
他惶恐而又安然的明了了一個或許他早已察覺的事實。
於是他走到椅子旁,單膝跪下,輕輕握住了那少女纖弱的手。
倫常乖舛,立見消亡。這罪愆如附骨之蛆,賦予了唇齒相會,交頸纏臂最甜蜜的□□。
姐姐。他隻能以最虔誠的心呼喚著,這是他最卑微的滿足,也是他無從結疤的傷口。疼痛至極,卻是他自囿於此,且甘之如飴。
望著朦朧欲醒的少女,他淡淡微笑,大步向前。
還能求什麼呢?不過是抵死糾纏。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