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爺說,那是1945年8月15日深夜,就是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當天晚上。開拓團本部頭領和前線潰散下來的幾個軍官作出了決定……
俺爺說,武士道毒素大發作的團長嘶啞地衝全體團民吼叫:曰本人到了難以自保的時候,與其落到中國人手裏被殺受辱,還不如自己“玉碎”效忠天皇!
俺爺說,都明白這話是啥意思,“玉碎”就是死——不管想死不想死都得去死!一些人衝向附近的幾口水井,當即跳了下去……另一些人呑下團部發給的烈性毒藥。沒這麼做的統統趕進學校大禮堂,點燃了四周早就架好的鬆明,門從外麵反扣了,他們是要“自焚”這幾百號人啊!
俺爺說,禮堂裏亂作一團,號哭慘叫一片死亡恐怖……幾個做娘的撞開窗戶背著孩兒往外衝,把守在外的軍官和本部頭領們赤紅著眼睛端槍就射舉刀就砍 俺爺說,集中到團本部的幾百號開拓團老弱病殘,從幸活下來的隻有幾十個啊 俺爺說,男娃活下來了。就在大火衝天、人們被煙火窒息的時候,不遠處山林裏響起槍聲,外頭把守的幾個男人感到不妙,有的自殺有的逃跑。男娃的媽在昏迷中掙紮著,不知哪來了一股狠勁,奮力把兒子扔出窗戶……
俺爺說,男娃順著土坡咕嚕下去的那會兒,大禮堂整個兒趴架了……
俺爺說,活著的男娃醒轉來了,渾身哆嗦地爬起來了。黑沉沉的四更天,受了太大驚嚇的這八歲男娃深一腳淺一腳,邊哭邊跑,一直跑到筋疲力盡栽倒下去……
俺爺說,天明了,一位放羊老漢在水溝邊發現了垂死的曰本娃,尋思這娃準是昨晚從“鬼子營”大火裏活出來的——開拓團本部近邊村子裏的中國人都看到都聽到戰敗的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如何屠殺自己的同胞……可憐的娃,他是死裏逃生的呀……俺爺說,放羊老漢把男娃背回村,村裏還有幾個被救的曰本女人和孩子,是早起挑水的人從井口撈出來的——幾口水井裏,淹死壓死憋死的日本老人女人孩子有百多個呀……
[大翼越講越慢,眼淚止不住地流淌。女孩子們掏出手帕,男孩子們輕輕吸著鼻子。星星大廳裏的喧嘩漸漸弱下去,奔跑玩耍的孩子們漸漸聚集過來。曾凡奇找來一個揚聲器,大廳外頭的孩子們聞聲而至,好奇地站立一旁交頭接耳,打探發生了什麼事。“小記者”們的好奇裏頭還摻上了興奮。不一會兒,站著的孩子們全都圍著“同步翻譯”坐了下來,全都坐在地毯上靜靜地聽了…… 俺爺說,鄰近幾個村的中國老百姓收養了活下來的日本女人和孩子。領走八歲男娃的不是沒兒女的老夫妻,卻是個二十歲的小石匠。石匠姓張,家在遼寧,三年前沒了爹:良,帶著兩個弟討生活。姑姑做主定親說媳婦,石匠是到姑家來接新媳婦的 俺爺說,孤兒石匠可憐這日本孤兒,對男娃說,從今往後俺就是你的哥,你跟哥嫂走吧 俺爺說,男娃做了張家的娃。哥給他取名張新生。家裏還有兩個哥,一個十三歲,一個十二歲,男娃排行老四,一家五口吃飯穿衣全靠大哥做石工維持。家境艱難,日子可是過得和睦……俺爺說,誠實厚道的哥對老四特別關照,老二老三小學隻上三年,老四可是高小畢業又念了初中。老二老三並不計較——張家兄弟心地都善良啊。嫂子更不用說啦,年節打牙祭、換季添衣服,總把老四排在頭裏。老四生病,賢良的嫂子熬藥煨湯晝夜伺候……在這個貧窮的中國石匠家,男娃得到了足夠的溫暖足夠的關愛……
俺爺說,初中沒畢業,家裏添了三個侄,男娃說啥要跟哥學手藝幫襯家用。十年後,心靈手巧的這男娃出落成四鄉八裏小有名氣的石匠啦 俺爺說,二十一歲那年,哥嫂為他娶了媳婦。哥嫂特地尋摸到一個當年開拓團留下的日本姑娘。這麼辦的意思是,老四有哥哥嫂子可沒有爹媽,啥時節來了機會,老四能跟媳婦一起回日本去尋骨肉親人,尋到爹媽該有多好……
俺爺說,善良的哥嫂在收養男娃時特地記下了他的日本姓名宮崎貴,仔細收存著他當年的日本衣裳和縫在內衣裏的一張全家照片,照片背麵有父母姓名和他的出生年月……
俺爺說,1972年中國和日本恢複了邦交,縣裏有位日僑大叔回國,哥哥嫂子說的“機會”來了。
俺爺說,老四和媳婦寫了情況托日僑大叔幫忙打探親人。那年老四三十五歲,媳婦三十一歲。大叔打探沒有下文,這事辦起來忒不容易!
俺爺說,打從1981年到2000年,兩國政府聯合組織了三十來次遺孤赴日尋親團,宮崎貴和媳婦參加了三次,頭兩次沒有下文。第三次在1989年,這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