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得勝街上的店鋪大多是前店後坊,前麵的鋪麵賣刀,後麵的作坊打刀,這些刀,是清一色的揚州三把刀:廚刀、剃刀、修腳刀。
說起揚州的三把刀,天下聞名。這是因為自古以來,揚州的廚師、剃頭匠、修腳師傅就是最出色的。
天下雖大,但不管到哪兒,都可以看到揚州菜館,這是因為前清時,康熙、乾隆兩位皇帝愛吃揚州菜上了癮,走到哪兒,都要點揚州菜,於是,揚州廚師的招牌也就掛遍了天下。
好廚師當然離不開好廚刀,就拿揚州名菜中的“八珍幹絲”來說,一塊巴掌大的豆腐幹,如風般迅速地切上九九八十一刀,切出的豆幹絲細如絲,勻如發,穿針能引線,而想要切出這樣的豆幹絲,就一定要用得勝街上出的廚刀。得勝街上出的廚刀刃口鋒利,厚重得手,研牛骨而不豁口,宰雞鴨而不沾血。
剃頭匠這一行當,聽說也是從清朝時才開始興旺起來的。大江南北,十個剃頭匠中有九個是揚州人,還有一個雖不是揚州人,卻是揚州剃頭匠的女婿。揚州剃頭匠講究全部家當加起來,不多不少,正好二斤十三兩四分五錢。這一數字,喻含著揚州剃頭匠走遍“二京”“十三省”“四海”“五湖”。這其中,最有分量的是那把剃刀。
曾在兩江總督府中專為李中堂剃頭修麵的剃頭師傅用的一把剃刀,用了整整五十年,從來不曾磨過一下,依然吹毛而斷,銳不可當。那刀背上就刻著“得勝街徐記”的字樣,這固然是剃頭匠的手藝好,但也說明得勝街上出的剃刀著實是鋼火好,鋒刃利。
至於修腳刀,那更是一門絕活。修腳師傅的那一套技藝是傳子不傳女,代代相承,用於拿嵌指,挖雞眼,片老皮,還能在腳底上摩穴位,治百病,這全都靠手中的那柄修腳刀。這刀最長不過六寸,最寬也僅有寸餘,一套有三十六把,有平頭如鎊,有尖頭如針,形態各異,各有各的用途,各有各的手法。得勝街上出的修腳刀,柄透著鋼藍色,刃雪一樣的亮,不用費多大力,就能刻透三層疊在一起的幹牛皮。講究浸在水中九十九天,撈起來沒一點兒鏽斑,一套修腳刀,往往能使幾代人。
一句話,得勝街上的三把刀是最好的,不光揚州的廚師、剃頭匠、修腳師傅走遍天涯海角,身邊總帶著得勝街上出的刀。還有那天下幹這幾門行當的,要想幹出些名堂的人,也總是不遠千裏,專程趕到揚州來,趕到得勝街上,恭恭敬敬地挑上一套自己稱心如意的刀。
多少年來,不足百丈的得勝街,一年到頭從早到晚,生意總是十分興隆,人流總是不斷。
然而,就在得勝街上的人們忙著過從大清朝換成民國後的第三個端午節時,得勝街上來了一個模樣奇異的人。
此人個子不高,穿一身上等的綢袍馬褂,戴一頂深黑色寬簷禮帽,穿一雙賊亮的皮鞋,這些都不足為奇,使人感到刺眼感到不適的是那人鼻子下留的一絡胡子,剪修得方方正正,像一截短短的刷子毛,跟近年來街頭上貼的東洋仁丹廣告上那咄咄逼人的老頭子的胡子一模一樣。還有他藏在帽簷下的那一雙眼睛,鷹一般的陰冷,被他盯上一眼的,都不由得要打一個寒喋。
現在他走到了得勝街東首的頭一家鋪子門口,抬頭膘了一眼擺在攤板上的那些刀具,開口問道:“這些刀都一定好嗎?”他的舌頭好像有些不靈活,話說得硬翹翹的,那口音也很怪,盡管店鋪老板見多識廣,也聽不出他是哪個地方的人。
“當然好,我們得勝街上出的揚州三把刀,沒有一把不好的!”老板既很謙恭又不乏自豪地答道,並揀了一柄上好的廚刀遞了過去,“客官,你可以看看嘛!”
“我要試一試!”這仁丹胡子鼻子裏哼了一下,伸手從腰間“刷”地拔出一柄刀來,老板不由一怔,因為他這柄刀的模樣實在是少見。
這刀長不過一尺五,鑲嵌著銀絲的柄卻占了全長的三分之一還多,說它是劍,偏又是單麵刃,平頭無尖,還略帶些彎;說它是刀吧,可上下隻有齊齊的三指寬。
店鋪老板畢竟上了些年紀,也有些閱曆,脫口說道:“樓刀!”
“不,是東洋刀!”那仁丹胡子毫不客氣地糾正道”“是日本神戶出的‘武士之魂’!”
跟在這仁丹胡子後麵的那個身穿黑色短褂,一手骨碌碌轉著三顆大鐵球的漢子,此時走上一步,說道:“不認識吧,這位是上海灘上赫赫有名的東亞洋行的大班鬆田先生!”
“日本人!”店鋪老板暗暗一驚。
有人認出了跟在日本人後麵的這漢子,那轉鐵球的手有好幾隻指頭短了一截,他不是別人,乃是揚州城裏的一個痞子王,名叫史辣皮。他仗著練過幾套拳腳,專幹敲詐勒索的事,年輕時常常跑到當鋪裏或賭場上,一手攤在桌上,一手持一把殺豬刀,“啪”一聲,剁下一截指頭來,然後喊道:“指頭一隻,當一百塊大洋!”“指頭一隻,押你們桌上的全部賭注!”
那架勢可嚇人了,人家不敢惹他,隻好自認晦氣,將錢給他。後來,竟然漸漸成了些氣候,還收了不少徒弟,:成了城裏一霸。現在不知怎麼,又跟日本人混上了。
隻見鬆田接過那廚刀,娣視了一會兒,便舉起自己的那柄樓刀,猛一發力,對準廚刀的刀刃砍去,兩刃相碰,“當”的一聲響亮,火星四濺,驚心動魄,再定睛看去,那俊刀的刀刃完好依舊,那廚刀的刀刃卻已經被砍出了一個米粒大小的缺口。
“這樣的刀,”鬆田將廚刀朝目瞪口呆的店鋪老板跟前一扔,“我不要!”
說罷,他掉頭而去,又走向第二家店鋪。
在那兒,他要了一把剃刀,又用他那柄樓刀一刀砍去,結果是剃刀的刀刃壞了。他冷笑一聲,連一句話也沒說,就走向第三家店鋪,在那兒,他又依法炮製,砍壞了一把修腳刀。
這一來,便驚動了整條得勝街上的人了。他們都默默注視著這個日本人的一舉一動,心中又氣惱,又擔心。氣惱的是這日本人如此張狂,分明是想來敗壞得勝街的聲譽,擔心的是這個日本人會闖到自己店鋪來,那麼, 自己店鋪裏的這三把刀能不能鬥得過他那柄該死的樓刀呢?
“哈哈哈!”鬆田此刻站在街中心,笑聲震蕩著整條得勝街,“號稱天下第一的得勝街上出的刀,原來不過如此,壓根兒不是我們東洋寶刀的對手!諸位,你們誰還有更好的刀,拿出來跟我比試比試!?
麵對這氣勢洶洶的挑戰,得勝街上的人們都啞口無言,隻有幾位年紀大、頭發白的老板悄悄地歎著氣議論道:“唉,要是金老鐵還活著,他製的刀,一定能鬥得贏這東洋人的樓刀。不知道現在徐記店鋪還有沒有他打的刀了。”
“是啊是啊,他製的刀,叫‘金剛刃”能剖玉劈瓷,斬銅削鐵,隻不知徐記店鋪裏,還有沒有留著他製的刀了,哪怕有一把也行。”
“恐怕不會有了,這麼多年了,早就賣光了吧!”
就在這時候,從掛著“徐記刀具”招牌的店鋪裏走出了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這少年濃眉大眼,黝黑臉膛,雖說身子骨還如一棵小樹樣有些嫩,卻也顯得挺拔、結實。他大步走到那鬆田跟前,朗聲說道:“我們得勝街上的刀,講究的是鋒利,輕巧,不上鏽,你若專一要比刀刃的鋼火,五天之後,你再到得勝街來,我們一定會有比得贏你的刀!”
鬆田略帶吃驚地上下端詳了這少年一番,然後顯出很感興趣、很寬宏的樣子點點頭:“好吧,五卜天之後,我再來,但願你不是在開玩笑,更不是在吹大牛!”
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徐記刀鋪女老板的兒子小海泉。
要說這徐記刀鋪,可是得勝街上數得著的老字號了。早年間,店裏有一位名叫金老鐵的掌作師傅。他打製的刀,刀刃的鋼火特別好,一疊銅錢放在桌上,一刀下去,齊嶄嶄分成兩半,一根粗如人胳膊的牛腿骨,不管是豎劈橫砍,一刀下去,都像削甘蔗一樣毫不費力。所以人們把他打製的刀稱為“金剛刃”。
不過,金老鐵有個怪脾氣,一年之中,隻打四把“金剛刃”,春夏秋冬,每季打一把,那價錢當然也是特別的貴。
但即使“金剛刃”刀比一般的刀貴出幾十倍,卻仍是供不應求,常常是要預約年把後,才能買到一把。
金老鐵在徐記刀鋪店裏幹了幾十年,膝下無子,唯有一女,便嫁給了徐記刀鋪的少東家。偏偏那年揚州城裏一場瘟疫,幾天工夫裏,金老鐵與他的女婿就相繼病逝,隻剩下了金老鐵的女兒,也就是現在徐記刀鋪的女老板金鳳和她的兒子小海泉了。
小海泉每當聽得勝街的人講起外公那一手精湛的製“金剛刃”刀的技藝,總要回去問娘:“既然外公打的‘金剛刃’刀這麼好,為啥不多打幾把呢,為啥一年隻肯打四把呢?”
金鳳說:“傻孩子,世上有個道理,越是好的東西就越是難得到。你外公每打一把‘金剛刃’刀,費的工夫可大啦!光鍛打就得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中,不能有片刻停頓,更要緊的是那用來淬火的水,是一種一般人難以弄到的水。”
海泉問:“是什麼樣的水?”
金鳳搖搖頭說:“我也曾問過你外公,可你外公卻不肯告訴我。他說,我這秘密傳子不傳女。我說,可你現在沒有子,隻有我一個女兒,我就是你的子。他說,正因為我隻有你這麼一個女兒,更不能告訴你了。”
“為什麼?”小海泉問。
“你外公隻說了一句,犯不著讓你的丈夫和你的孩子,為了這個去拚性命。”金鳳說,“好了,別問了,再問,我也不知道了。”
但小海泉總覺得,娘不是一點不知道,隻是不肯將她知道的告訴他罷了。
別看海泉今年剛滿十五,可是卻早已能幫著娘照料店鋪裏裏外外的一應事情了。他還時常喜歡到後麵作坊裏陪那幾位師傅拉一會兒風箱,掄幾下鐵錘,踩一道砂輪。他從來都為自己是得勝街上的後代而自豪。他想著有一天,他也能拿出幾把自己打製的最上乘的刀,為自己引為驕傲的得勝街增一分光彩。
現在,他眼睜睜地看著鬆田這個東洋佬氣焰如此囂張,壓根兒不把得勝街上的刀、得勝街上的人放在眼裏,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便挺身而出,提出五天之後,要拿出能鬥敗鬆田的“武士之魂”的好刀來。
待鬆田及史辣皮他們走後,得勝街上的人們圍著小海泉,關切地問:“海泉,你當真有你外公留下的‘金剛刃’?有幾把?”
海泉搖搖頭:“沒有,一把也沒有。”
人們失望而吃驚地問:“既然你沒有‘金剛刃”那你憑什麼去鬥敗那樓刀呢?”
海泉說:“我們自己來打製‘金剛刃’!”
“你想打製?這,談何容易!”有人搖頭歎息。
“嘿,到底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啊!”有人冷冷地嘲諷。
“好,好樣的,有誌氣,有啥要我們幫忙的,盡管招呼!”更多的人則慷慨地助勁。
話已經說出去了,但到底該怎麼辦?小海泉心裏也沒有底。當他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店裏時,發現娘正站立在門口,兩眼凝視著自己,顯然,剛才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娘,你能幫幫我嗎?”
金鳳畢竟是鐵匠的女兒,事到如今,她必須站在兒子這一邊,助兒子一臂之力。隻見她歎了一口氣:‘.來吧,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小海泉隨著娘來到房間裏。金鳳從床後麵的一隻鎖著的木箱子裏,捧出了一個布包,那布包看上去很沉很沉,打開來一看,小海泉不由得驚異萬分地脫口叫了起來:“一隻鴨子!”
這是一隻用厚厚的錫鑄成的扁嘴鴨子,怪不得分量很重,個兒比真鴨子要小一點,昂著頭,翹著尾,背上有一個圓環,仔細打量,發現鴨子的嘴巴上顆上麵有一對互通的小孔,像是鴨的鼻孔,這上穎是可以扳開的,扳開來看時,可以看到鴨子的嗓子口直通肚子裏,肚子裏空洞洞的,而在這上穎後麵還有一對互通的小孔,這就不知是幹什麼用的了。在鴨子的尾巴下有一個僅能看得見的芝麻大小的孔,光溜溜的,這難道是鴨子的屁眼兒?
小海泉將這錫鴨子琢磨了半天,也弄不清這到底是幹什麼用的:“娘,這是什麼東西?”
“我也說不清,我隻知道,當年你外公每當要打製‘金剛刃’刀之前,總要帶著這隻錫鴨子出去兩三天。所以,我估計,它跟打製‘金剛刃’一定有關係,而且是至關緊要的。”
“什麼關係呢?”
“這,”金鳳沉吟了一下說,“‘有一個人也許能知道一些。”
“誰?娘,你快告訴我!”小海泉急切地央求著。
“他是一個船夫。”
“船夫,他在什麼地方?”
“他住在揚州城南,長江邊上的瓜洲渡口。我聽你外公常講起他,說他是這一段百裏長江中最出色的船夫,也是你外公的把兄弟。有一回他與人打賭,用黑布蒙著眼,照樣將船從鎮江金山寺下,一直搖到瓜洲渡碼頭上,不偏不倚,正好靠到有乾隆皇帝題詩的那塊禦碑跟前。他的名字就叫楊駝子。”
“楊駝子,他是個駝背?”
金鳳點點頭:“是的,他是個駝背,隻是多年沒有他的音訊,不知他現在還在不在?”
“這好辦,隻要到瓜洲鎮上去問問,不就知道了?”海泉說,“娘,好在瓜洲鎮離這兒隻有幾十裏,我現在就動身去那兒!”說罷,到廚房裏用手巾包了幾塊昨天的鍋巴,仰頭喝了一碗水,就大步走了出去。
還沒走出街口,就聽到娘從後麵追了上來:“海泉,海泉,慢走!”
小海泉一怔,以為娘又改變了主意,不讓他去找楊駝子了。可回頭一看,卻看到娘手裏捧著個布包,氣喘籲籲地說:“海泉,你把這個帶上!”
小海泉接過布包,一摸:“是那隻錫做的鴨子?”
“對!”金鳳說,“就算你找到了楊駝子,可他根本就不認識你,怎麼肯隨隨便便就將‘金剛刃’的秘密告訴你呢?你帶上這隻錫鴨子,他一定認識這東西,也就會相信你是金老鐵的親外孫了。”
小海泉感激地說,“您想得真周到。”
此刻的小海泉,恨不能插翅飛到瓜洲鎮,因此一路上風風火火,連跑帶走,連鞋子裏灌進了許多沙土也顧不得站下來倒一倒,硬是一口氣走到了瓜洲鎮,但也已經到了晌午時分了。
站在瓜洲渡口,腳下便是來自天際的長江之水,浩渺一片,並隱隱可見對江的金山、焦山屹立在江中,可是,到哪兒去找楊駝子呢?
不遠處有一家小飯鋪,小海泉走過去:“請問,大哥,這兒有個楊駝子,可知他住在哪兒?”那年輕的夥計搖搖頭:“楊駝子?沒聽說過。”說完便自顧自去忙乎了。
小海泉有些為難了,不是說楊駝子是這一帶很有名的船夫嗎,難道他早已死了?但再一想,對了,這楊駝子跟外公是把兄弟,即使活著,年紀也已經很大很大了,年輕人當然不一定知道,得問年紀大的。
於是,他看到一位坐在屋簷下納鞋底的白發老婆婆,便又上前問道:“奶奶,我想找一個名叫楊駝子的老人,你知道他住在哪兒嗎?”
老婆婆說:“啊,楊駝子,我認識,認識,不過,他已經死了。”
“他死了!”小海泉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這還有假嗎?他的墳就在長江邊上,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婆婆指點著。
這些話像是一盆涼水潑在小海泉的頭上,事到如今,該怎麼力、呢,他一時倒沒了主意。就此回去嗎?他不甘心。他拖著疲乏的身子,踉踉蹌蹌地來到了長江邊上。果然,在荒灘上,他看到了一個隆起的土家,撫著那石碑上的字仔細辨認,果然是“楊誌駝之墓”。
看來,這是真的了,他這一遭是白跑了,“金剛刃”的秘密也已隨著楊駝子永遠埋進這墳墓了。小海泉怔怔地站在這墓前,不由得悲傷地喊道:“外公啊,楊大爺!沒有‘金剛刃”我該用什麼去鬥敗那個東洋佬的樓刀呢!”
他在墳前也不知站了多少時候,忘記了餓,忘記了冷,忽然,他聽得耳邊一聲喝:“什麼人?”
小海泉不禁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一個黑影,跟他個子差不多高。
“黑咕隆咚的,你站在這墳前好半天了,你想幹什麼?”那人厲聲責問道。
“我,我是來找楊駝子的。”
那人湊到了海泉跟前,舉起手裏一盞漁燈,打量了他一番,在燈光中,海泉也看清了,來人是一位跟他年紀相仿的女孩子,紮一條粗長的辮子,眼睛黑亮,瓜子臉,俊秀中透著英俊”“你找楊駝子?你是誰?”
“我是他的朋友金老鐵的外孫,名叫徐海泉,從揚州城裏來。”海泉自我介紹道。
“金老鐵的外孫?”那女孩凝視著海泉說,“我怎麼能知道你不是在騙人呢?”
海泉捧出他攜帶的那隻布包:“我這兒有我外公留下的一樣東西。”
“是什麼?”那女孩問。
“你看吧!”海泉解開布包。
“錫鴨子!”那女孩一看,便失聲叫了起來,“這麼說,你當真是金老鐵的外孫了。來,到那邊茅屋裏坐。”
一路上,那女孩告訴海泉:“我叫小荷,楊駝子是我的爺爺。剛才我從江邊收網回來,遠遠看到爺爺墳前站著一個黑影,感到有些蹊蹺,便過來弄個明白。想不到是你。”
“你見過這隻錫鴨子?”海泉問。
小荷搖搖頭:“沒有,但我爺爺在時,常講起它,常講起你的外公金老鐵,說這錫鴨子是你外公的一件寶物,所以我一看到它就認出來了。”
“那你知道這錫鴨子的用處嗎?”海泉一聽,趕緊問。
小荷說:“隻聽我爺爺說,是用來取水的,用來取你外公打製‘金剛刃’時淬火用的水。”
“原來如此!”海泉恍然大悟,高興得跳了起來,“這就對了!怪不得我總覺得這錫鴨子像是一隻壺,準是跟水有關係的。哎,你知道是取哪兒的水嗎?”
小荷說:“聽爺爺說,是取長江裏的水。”
海泉愣住了:“長江裏的水?這長江裏的水浩浩蕩蕩,隨手可取,要多少有多少,幹嗎還要用這怪模怪樣的錫鴨子呢?”
小荷笑笑:“這,我就說不清了。你知道,我爺爺講這些的時候,我還小。不過不要緊,前麵就到我家了,你可以問我奶奶。”
前麵是一間小茅屋,茅屋前還泊著條小船,晾著幾張網,一條大黃狗歡叫著迎了出來。
“阿龍,別鬧,奶奶,我回來了!”小荷一進門,就喊道。
“小荷,後麵跟的是誰啊?”一個蒼老的聲音問。
“是城裏來的客人,叫海泉,他的外公就是金老鐵!”
一雙溫暖而顫抖著的手伸過來摸著海泉:“啊,是老鐵的外孫子。這麼大的一個孩子了,快請坐,快請坐!”原來老奶奶的眼睛是瞎的。
“奶奶,我是來找楊爺爺的。”海泉說著,便將日本人鬆田帶著他的樓刀到得勝街上來尋釁的事前後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楊奶奶聽完了這些話,歎道,“好個有誌氣的孩子,隻是憑你小小年紀,能打製得出‘金剛刃’來嗎?那可不容易啊!”
“奶奶,不光是我一個人,還有得勝街上的那麼多師傅呢,他們都會幫我的。現在,最要緊的是弄清楚我外公打製‘金剛刃’的秘訣到底是什麼?”
楊奶奶說:“當年你外公每逢要打製‘金剛刃’時,就會來找小荷她爺爺,帶著一隻錫鴨子,到長江裏去取水。聽說,這水就是用來淬火的,大刀要三隻錫鴨子的水,小刀要一隻錫鴨子的水,隻有將這麼多水淬得一滴不剩了,那刃口才能成為‘金剛刃’。”
小荷說:“奶奶,照這麼說,並不難啊,隻要到大江裏去舀水就是了。”
楊奶奶說:“哪有這麼簡單!難就難在這取水上了。”
“為什麼?”海泉問,“剛才你不是說是取的長江裏的水嗎?”
“是長江裏的水,可是並不是一般的長江水。”楊奶奶說,“這就是你外公的秘訣,這事兒除了你外公外,就隻有我們夫妻倆知道了,因為他每次取水,都是我們幫他去取的。”
“難道這千裏奔流的大江裏還有什麼另外的水?”
“有啊!”楊奶奶抬起頭來說,“那就是‘天下第一泉’的水!”
“‘天下第一泉’的水?”
“在長江中,有一座屹立的小山,名叫焦山。就在離焦山不遠的江底裏,湧冒著一眼泉水。古時候有一位茶仙,嚐了這泉水後,覺得天下所有的水都沒法與它相比,便把它定為‘天下第一泉’!”
“在江底的一眼泉水洲海泉不禁問道,“可是,那泉水一冒出來後,還不跟江水混在一起了,哪兒還能分得清誰是誰?”
楊奶奶說:“不,那泉水從江底裏冒出來時,有著一股很大的勁,能湧出三尺高的一股水柱,要能取到這三尺高的水柱中的水,就是純淨的‘天下第一泉’的水!”
旁邊的小荷說:“我明白了,看來你外公留下的這隻錫鴨子,就是專門沉到江底裏去取這‘天下第一泉’的水的。可是,用錫鴨子去取那泉水,在沉下去和拉上來時,難保沒有江水摻混進去呀!”
這時候,海泉正在細細撫摩著那隻錫鴨子,對著那鴨嘴上穎內外的兩對小孔怔怔地出神,被小荷這麼一說,頓時心頭一動,如火光一閃豁地亮了,他對小荷說:“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能不能給我兩根你的長頭發?”
小荷很爽快地說:“當然可以。”說著,從長辮子裏拔了兩根又長又韌的頭發給海泉。
海泉將一根長頭發的一頭穿過那錫鴨子上顆外麵的一對孔,打了一個結,一拎那頭發,鴨子的嘴就張開了,然後又將另一根長頭發從鴨子屁股上的小孔裏穿進去,一直穿到鴨嘴裏出來,再拴在錫鴨子上顆裏麵的那對小孔上,這樣,從鴨子屁股後麵一拉那根長頭發,鴨嘴就閉得嚴嚴實實,連一點縫隙也沒有。
“你瞧,”海泉指點著說,“把這兩根頭發換成細鐵絲,將錫鴨子沉下水去時,就拉緊後麵的那一根,那麼,鴨嘴就會閉得緊緊的,一點水也漏不進去了。待到了那江底的泉水裏時,便鬆開後麵的繩子,拉緊前麵的繩子,鴨嘴就被拉得張開來,鴨肚子裏就能灌滿泉水了。當要把鴨子拎上來時,再拉緊後麵的繩子,鴨嘴就會又閉緊,一點水也漏不出來了!”
“奶奶,是這樣嗎?”小荷問道。
楊奶奶讚許地點著頭:“不錯,一點不錯,真聰明,不愧是金老鐵的外孫子!”
“可是,這江底很深很深的,哪裏來這麼長的繩子呢?”小荷問。
“別擔心,這當年取泉水的繩子,我一直收藏著呢!”楊奶奶吩咐,“小荷,你去床背後將那兩隻籮筐拖出來,那裏麵就是取泉水用的繩子。我每年都要拿出來曬好幾回,它還很結實呢!”
小荷興衝衝地去取繩子了。可是海泉卻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不由得問道:“奶奶,雖然有了繩子,可那‘天下第一泉’是在滔滔大江的江水裏,在那茫茫一片的江麵上,怎麼才能確定它的位置在哪兒呢?”
“這,你就放心吧,有我呢!”楊奶奶坦然說道。
“可是,奶奶,你的眼睛……”
海泉是想說:“你的眼睛怎麼能看得見?”
隻聽得楊奶奶笑著說:“我的眼睛看不見,但是,可以用我的心去尋找,再說,還有你們兩人的眼睛呢!”
淩晨,當第一縷霞光剛剛從大江東邊的水平線上透出來時,一葉小舟載著一老兩少已經顛簸在浪尖上,飛一般地朝江心駛去。
聽話的小駿馬。楊奶奶安然,小船在她的手中,像是一匹馴服端坐在船頭上,正在諦聽著大江的脈搏跳動。小海泉坐在船艙裏,顯得有些不安,不時站起身來張望著,可是,眼前除了江水,還是江水。
“看到焦山了嗎?”楊奶奶發話了。
“看到了。”小荷答道。
遠處,屹立在江中一座黑黝黝的山峰,宛如一根中流砒柱。山腰間,還可見到隱在綠蔭中的紅牆飛簷。山頂上,有一座翹然而立的亭子,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焦山吸江亭。
“把船頭對準那山頂的亭子。”楊奶奶吩咐。
“好樓!”小荷爽快地應道,身子略側,手腕稍稍一轉,“嗆呀”幾下嚕聲裏,小船便拐了個彎,船頭對準了那焦山頂上的吸江亭了。
“再把船尾對準北岸瓜洲渡上的禦碑亭!”
“遵命!”小荷隨即讓小船的尾巴一擺,船身又掉轉了過來。
現在,小船就和江心中焦山上的吸江亭、江北岸瓜洲渡的禦碑亭在一條直線上了。
楊奶奶這時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她是看不見,但是她卻用她的心在感覺、在尋找:“小荷,把好嚕,別偏開!現在,你們看到的禦碑有多大?”
小荷騰出一隻手來,搭在眉簷上:“有一枚骨牌那麼大!”
“你們看到的吸江亭上的紅頂子有多大?”
“有一顆綠豆那麼大!”
“好,再往南去一點點”
小荷照著奶奶說的搖開嚕。
“現在,你們看到的禦碑有多大?”楊奶奶問。
“隻有一粒米那麼大的一個白點兒了!”
“吸江亭上的紅頂子有多大?”
“有一顆棗子那麼大了!”
楊奶奶精神為之一振,揚揚自得地說:“沒錯,就在這兒了。海泉,放錫鴨子!”
海泉一聽這話,趕忙將錫鴨子拿了出來,將一根粗繩扣在錫鴨子背上的圓環中,這一根就像是吊桶上的吊繩。
楊奶奶手把手地教海泉怎麼放錫鴨子:“手上要穩住勁,錫鴨子沉下去的時候,要繃緊後麵的那根繩子,同時放鬆前麵的那根繩子。”
放呀放,待到船上那三大盤繩子已經放得差不多時,楊奶奶突然說道:“到了!”她讓海泉用手指頭輕輕地去拎那根粗繩子:“海泉,你感覺到了嗎?”
“感覺到了,我感覺到了!”海泉高興地說道,這是一種顫動,從那江心深處的繩子上傳到手指上的一種有節奏的、一鬆一緊的顫動,雖然很細微,但卻清清楚楚的。
這是錫鴨子已經沉到了泉眼裏的征兆。
“現在,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楊奶奶慈愛地笑著說。
“我知道了!”海泉說,“現在,應該放鬆後麵那根繩子,緊拉前麵的那根繩子,這樣,錫鴨子的嘴巴就能夠張開,泉水就可以灌滿鴨肚子了!”
“對!”
待到中間那根粗繩子沉甸甸地不再顫動了,那就是錫鴨子已經灌滿泉水了。楊奶奶說:“行了!可以向上拉了!”
海泉小心翼翼地將錫鴨子拉上來,然後將鴨肚裏的泉水傾倒在一隻事先預備好的木桶裏,連一滴也舍不得漏在外麵。他激動萬分地凝視著這取之不易的一漲水,忍不住伸出手去蘸了一點,嚐了嚐。這水清澈透亮,冰涼徹骨。
“味道怎麼樣?”小荷問道。
海泉砸了砸嘴,有些失望地說:“好像沒什麼特別嘛!”
“傻孩子,一般人哪能嚐得出它的特別來。”楊奶奶從懷裏摸出了一樣東西,“你外公當年是用這個來試泉水的。”
兩個孩子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枚磨得很亮很薄的銅錢。
“這銅錢怎麼試?”
楊奶奶說:“你們將它平放在泉水的水麵上,看看會怎麼樣?”
海泉接過銅錢,很小心地將它平放在桶裏的泉水水麵上。奇跡出現了,那青銅錢竟然穩穩地浮在水麵上,就像是一片樹葉,隨著船身的晃動,也在輕輕地晃動。
“咦,這銅錢怎麼會浮在水上呢?”兩個孩子驚訝地喊道。
楊奶奶說:“這就對了,隻有一點不摻雜的‘天下第一泉’的泉水,才能漂得起這銅錢,若有一點摻雜,這銅錢就浮不住了。”
“啊!”海泉高興地喊道,“這麼說,我們取到的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泉’的水啦!”
在以後的三天三夜裏,得勝街上徐記刀鋪的燈火徹夜不熄,那叮叮當當的鍛打聲片刻沒有停止過。得勝街上的人們都睜大雙眼關注著金剛刃的打製。如果徐記刀鋪缺什麼,他們就立刻送去,最強壯最有經驗的掌作師傅都聚集在徐記刀鋪的鐵砧旁,輪流執錘。最好的炭柴,最好的鐵料,都堆在徐記刀鋪的爐子旁,要用多少,有多少。
他們像是準備投入一場決定命運的廝殺一樣地緊張,一樣地全力以赴。他們明白,這一場決鬥遠不止是徐記刀鋪的事,也遠不止是得勝街的事,它關係重大,一定要贏!
約好的五天過去了。第六天清晨,當晨光剛剛映照到徐記刀鋪的招牌上時,得勝街上的每一家刀具店都已經大開鋪門,掌櫃、夥計和師傅們都無一例外神情肅然地站在門口,儼然是一派同仇敵愾,嚴陣以待的氣勢。
那日本人鬆田倒也挺準時的,不一會兒,他便帶著史辣皮等一夥人,昂昂然地出現在得勝街上。
他依然是那副打扮,依然是那種神態,旁若無人地大步走著,不可一世地讓那皮鞋敲得青石板街麵篤篤響,眼光裏帶著冷傲、不屑,他徑直來到了徐記刀鋪門前。
“鬆田先生如約而來了,你怎麼說?”史辣皮趕緊搶前幾步,手叉著腰,大聲吐喝著。那樣子,仿佛他袒護著的是他的親老子。
“沒說的,亮出刀來,比試比試!”玉樹臨風般站在店門口的海泉可不含糊,毫無懼色地應道。
鬆田從腰間緩緩地拔出了他那柄嵌銀絲的“武士之魂”,雙手直握,讓那錚亮的刀脊對著自己的鼻尖,眯著的眼中露出的陰冷與刀刃上閃爍的寒光融在一起,更加咄咄逼人。
海泉此刻,手上也有了一柄刀,從模樣上看,這是一柄普通的刀―得勝街上的三把刀中的廚刀,隻是它遍體藍光瑩瑩。海泉攝足了勁,也用雙手緊握著刀,虎視耽耽地挺立著。
“嘿!”鬆田先發製人,低沉地吼了一聲,不由分說,舉刀就朝海泉手中的廚刀砍去,隻聽得“鏗”的一聲,火星四濺。這一撞擊,力道很猛,兩人都不由得後退了一步,然後急忙低頭看各自手中的刀。這一看不要緊,隻見鬆田的臉上顯出大驚失色的樣子,眼睛頓時瞪得老大,原來那樓刀上竟然出現了一個半粒黃豆大的缺口,而海泉手中的刀卻刃甲如舊,絲毫無損。旁觀的人們立刻都鬆了一口氣。臉上一個個露出了會心的喜悅。隻有海泉不動聲色,他知道,這個日本人不會就此認輸的。
“不,我不信!”鬆田果然氣衝衝地喊道,寒光一閃,又是一刀砍來。海泉年紀雖小,可畢竟是鐵匠的後代,平日裏掄大錘也練出了兩臂的力氣。見他一刀砍來,早有準備,憋足了勁,挺起手中的刀,昂然迎上。
“鏘嘟!”隻聽得這一聲遠比先前那一聲更加驚人,一個寒光閃閃的東西飛落在地上,“當”的一聲脆響。
“不好,鬆田先生,你的刀!”站在一邊的史辣皮首先失聲叫了起來。鬆田低頭一看,頓時臉如死灰。原來他手中的那柄“武士之魂”,經這一砍,已經生生地短了一截,是被海泉手中的刀像砍甘蔗一樣砍斷了。而海泉手中的刀呢,僅在刃口處有一點隱約可見的白痕。圍觀的人們再也按捺不住,立刻歡呼了起來:“啊,我們的刀贏了,我們的刀贏了,還是我們得勝街上的刀強!”
鬆田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算定住了自己的神。他神色黯然地從地上拾起那被砍下的半截刀,脫下帽子小心地包了起來。此刻,他原先的梁鶩之氣已經消失殆盡。
“掌櫃的,請問,你這刀叫什麼名字?”他恭恭敬敬地問。
“金剛刃!”海泉擲地有聲地回答道。
“金剛刃,金剛刃……”鬆田若有所思, 自言自語地念叨著,“好刀,好刀,果然好刀!”然後,他一言不發,掉轉身子, 自顧自地大步走了,史辣皮他們一夥則惶惶然地趕緊也跟著溜走了。
得勝街上的人們像過節一樣高興,紛紛來向海泉母子倆表示慶賀。在人群中,海泉看到了一雙明亮而熟悉的大眼睛。
小荷!”他高興地喊了起來,“你什麼時候來的?”
小荷抿嘴一笑:“我早就到了,是奶奶不放心,讓我進城來看看。我怕你分心,就一直站在遠處,沒過來。不過,你跟那日本人的較量,我可是一招一式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海泉趕緊把小荷介紹給母親。金鳳見了喜得抿不上嘴,一把拉住小荷的手,上上下下端詳個沒完:“啊呀,這幾天天天聽海泉在說你,果然是個俊氣的女孩兒!”
羞得小荷臉紅得像雞冠花一樣,不知說什麼才好。還是海泉機敏,說:“媽,你還是快點兒燒幾樣好菜,招待招待咱們的客人吧!”
“對,對,你們坐,我這就去燒,就去燒!”
一直到黃昏時,小荷因為不放心家中的瞎眼奶奶,才向他們母子倆告辭了。
“海泉,你送送小荷吧!”
“我曉得。”
海泉把小荷一直送到東門外的大河碼頭上,小荷的小船就停泊在那兒,她是劃著小船從瓜洲口順著這大河進城來的。海泉站在青石碼頭上,揮著手,直到小荷和小船的影子完全消失在濃重的暮色中,他才轉身回城。
當海泉回到得勝街上時,天已經黑了。進得家門,他習慣地喚了一聲:“媽,我回來了!”卻沒有回應,再喚一聲,便隱隱聽得房間裏有輕輕的呻吟。
海泉心頭一緊,掠過一種不祥的預感,三步兩步奔進房間裏。眼前的景象頓時使他大吃一驚,媽媽正躺在地上,額頭上流著血,房間裏狼藉滿地,顯然是有人想尋找什麼東西。
“媽,媽,你怎麼了?”海泉悲切地喊著,“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金鳳聽到兒子的呼喊,緩緩睜開眼說:“是兩個蒙麵人,冷不防進來,把我打昏了。”
海泉趕緊將媽媽扶到床上躺下,用一塊幹淨毛巾把媽媽的傷口按上。
金鳳說:“海泉,你快看看,他們搶走了什麼?”
海泉把扔得滿地的衣物一一撿了起來,很快便發現,家裏一件最寶貴的東西不見了:“媽,他們搶走了我家的錫鴨子!”
到底是誰下的這樣的毒手,搶走了錫鴨子呢?要知道,沒有了這錫鴨子,就取不到“天下第一泉”的水,也就製不出“金剛刃”來了。莫非是史辣皮他們一夥幹的?但又沒有證據。
這天下午,海泉到街上去幫媽媽配藥,走到文昌樓時,有人攔住了他:“小掌櫃的,請留步!”
海泉抬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短了幾截手指的史辣皮,身後還跟著幾個邪氣十足的家夥,顯然是他的手下。
“你們想幹什麼?”海泉毫無懼色地責問。
史辣皮嬉皮笑臉地說:“想請你到我那兒去看一樣東西,不曉得小掌櫃的敢不敢去?”
這一說,倒激起海泉的性子來了:“有什麼不敢去的,我去!”
史辣皮在西門開了一月老大的賭場,一進去,那些正吃五喝六的賭徒們一個個搶著向史辣皮打招呼,史辣皮睬也不睬他們,徑直帶著海泉往裏走。穿過一個大院子,後麵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屋,一進這廳屋,海泉就看到了正中的紅木八仙桌上,赫然擺著的正是自己家裏的那隻錫鴨子。
“果然是你!”海泉一轉身,指著史辣皮,兩眼噴火地怒斥道,“果然是你這個壞蛋,派人闖進我家,打傷了我媽,搶走了我家的錫鴨子!”
史辣皮若無其事地點點頭:“不錯,這些都是我幹的,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就是專門做這種事的嘛。現在你隻要告訴我一件事,就可以將這錫鴨子拿回去了!”
“什麼事?”
“這隻錫鴨子派什麼用場,怎麼用?”
原來,史辣皮打聽到徐記刀鋪打製“金剛刃”的秘密是跟一隻錫鴨子有關,便派人去搶來了這隻錫鴨子,而且連夜叫人仿這錫鴨子的模樣和尺寸也做了一隻。然而,錫鴨子是做出來了,可琢磨來琢磨去也弄不清它跟打製“金剛刃”到底有什麼關係,於是,幹脆到街上去將海泉連劫帶騙地“請”了來。
然而,海泉一聽,卻斷然地搖搖頭:“這,辦不到!”
史辣皮眉毛一豎,瞪著眼叫道:“你不答應?告訴你,你不答應,就別想從這裏出去!”說罷,一揮手,兩個家夥就撲上來,將海泉的胳膊擰住了。
海泉怒不可遏,正要掙紮,卻聽得屏風後麵有一個聲音:“漫著。”隨聲走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一那個日本人鬆田,看來,他才是這整個一出戲的真正策劃者呢。
“放開他!”他緩緩走到海泉跟前說,“小掌櫃的,雖然你還是個孩子,可是卻很有男子漢氣,我很喜歡,很佩服,願意跟你交個朋友。這樣吧,如果你能說出這錫鴨子究竟怎麼用,我送你一筆錢,300塊銀洋!”
史辣皮在一邊,不由得垂涎欲滴:“哇,300塊哪!”
“不,再多一些,500塊!”鬆田朝後麵一點頭,出來一個穿長衫的,捧著一隻黑牛皮手提包,沉甸甸的,打開來,從中取出10封油紙包的長筒子,那就是500塊銀洋了,鏗鏗響著,擺到桌子上。
史辣皮說:“小掌櫃的,你可要好好想想,這可是500塊響當當的大洋啊,你們開鋪子賣‘三把刀’不就是為了賺錢嗎?那麼,你算一算,要賣多少把刀,才能賺到這500塊大洋啊?”
海泉回答說:“不錯,我們開鋪子賣‘三把刀’是為了賺錢,可決不靠出賣自己的祖宗來賺錢!”
史辣皮惱羞成怒:“好你個小子,嘴還挺硬,我揍扁了你!”
鬆田忙攔住了他:“不,不,不能這樣,要以禮待客。小掌櫃的,請你再好好想一想。”
“不用想了,我不會說的!”
鬆田臉色一沉:“如果這樣,我就愛莫能助了!”
史辣皮喝道:“把他關起來。餓死他,渴死他,什麼時候肯說,什麼時候再放他!”
海泉被拖進了一間黑咕隆咚的小屋,兩個家夥猛勁一推,海泉一頭撞在牆上,眼前金星直冒,便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海泉才緩緩地醒了過來,用手一摸,那地上又潮濕又肮髒,堅實的鐵門緊鎖著,隻見牆上有一孔不大的鐵柵欄窗。看到這窗子,海泉頓時便有了主意。
他聽聽外麵沒有動靜,便從貼身的褲腰處摸出了一個細巧精致的皮鞘,那裏麵有一柄小小的修腳刀,這是海泉在打製那柄“金剛刃”時用多餘的“天下第一泉”水淬製.出來的。那刀雖隻有筷子般粗細,刀口隻有小指甲那麼寬,卻也是地道的“金剛刃”。因為喜歡這小刀的精巧鋒利,藍光可鑒,海泉便將它揣在身上,不想這時候倒派上了大用場。
別看那窗子上一根根鐵條都有大拇指粗,可是用“金剛刃”的小刀去削,猶如削竹子一樣毫不費力,三下兩下之後,鐵柵欄窗子就破開了一個大洞。
然而,正當海泉爬上窗台,打算鑽出去時,卻聽得鐵門“口匡嘟”一聲打開了。“不好,他要逃走了!”隨著這聲,驚叫,幾個家夥擁了進來,七手八腳地揪住了海泉,硬生生地將他從窗子裏拽了回來。
史辣皮與鬆田跟在後麵進來了,一看這窗上的鐵柵欄被齊嶄嶄地削斷,史辣皮命令道:“快,搜他身上!”
那幾個家夥從海泉身上搜出了那柄“金剛刃”小刀。“看來,你就是用這把刀削斷鐵窗的!”鬆田接過那小刀,細細端詳著,摩掌一番,連連讚道,“好刀,好刀,真是好刀!”他的眼裏閃出一種迫不及待的攫取的光,恨不得一下子要把這“金剛刃”刀吃下去才滿足。他轉過臉來對海泉說:“其實,你根本用不著破窗逃走的,我們此刻就是來放你出去的!”
“放我出去?”海泉有些不信。
“是的,因為你家中的人已經答應說出那錫鴨子的用途。作為交換,我們放你回去!”
“我家中的人,是誰?我不相信!”
“這,你到外麵就可以知道了!”史辣皮狡黯地笑著說。
海泉滿腹疑雲地跟著他們來到外麵的廳堂裏,抬頭一看,站在那兒的竟是小荷。
原來小荷是今天特地送些剛網到的大刀魚來給海泉母子嚐鮮的,誰知一到他家才知道金鳳被打傷,錫鴨子已經被搶走好幾天了,而昨天海泉去配藥,卻被“請”進了史辣皮的賭場,至今也沒回來。
於是,小荷便自告奮勇,來到了史辣皮的賭場,見了史辣皮劈頭就說,她是海泉的表妹,來找她哥哥回家。
史辣皮一臉蠻橫地說:“若要你哥哥回家,不難,隻要你說出那隻錫鴨子的用途。”不料小荷不假思索,便一口答應了:“行,隻要你們放我哥哥回去,我什麼都告訴你們。”
史辣皮一聽,喜出望外,趕緊去報告鬆田。鬆田沉吟了一下,便下令:‘.放,放那男孩子出來!”
“現在,我們已經放了你哥哥,你可以把這錫鴨子的用法說出來了吧?”史辣皮指著海泉,對小荷說,“記住,可別想在我們麵前耍花招,若有半句謊話,小心扒了你的皮!”
小荷顯出很畏怯的樣子說:“知道,知道,我說,我說!”說著,就拿過八仙桌上的錫鴨子比畫著講了起來:“這錫鴨子是專門用來取長江水的,這水是專門用來淬製‘金剛刃’的……”
海泉按捺不住,急得叫了起來:“小荷,你不能……”但立刻就被史辣皮撲上去,一把掩住了嘴:“你給我老實點!”
小荷說:“你們放開他。不放開,我不說!”
史辣皮放開了海泉,小荷便接著將錫鴨子的奧妙處及如何使用,一五一十地講了個清清楚楚,而對在大江中如何尋找“天下第一泉”的秘訣卻隻字不提,隻說是取長江中最深處的水。
她說得那麼確鑿有據, 自然流暢,也就不由得史辣皮、鬆田不相信了。
“好,好,還是小姑娘好,識時務。”鬆田眼珠子一轉,“既然如此,那就請小姑娘幫忙幫到底,跟我們一起到長江中去取一趟江底的水。作為報酬,我們送你一大筆錢!”
“不能,不能答應他們!”海泉又喊了起來。
小荷說:“錢,我不要,隻要你們現在就放了我哥哥,我跟你們一起去長江裏取水!”
“好,現在就放!”鬆田已經嫌海泉在這兒老是唱反調,怕會動搖小姑娘的決心,所以很爽快地就答應了,“這鴨子也還給他!”因為他們現在已經有了仿製的錫鴨子了。
“走吧,走吧!”史辣皮將桌上的鴨子往海泉懷裏一塞,推推操操地趕他走。
海泉望著小荷,又是氣惱,又是擔心,便掙紮著不肯走。小荷見此狀,跑了過來,說:“哥,你快點回去吧,你媽在家盼得心都碎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海泉責問道。
小荷卻神色莊重地回答:“是為了咱們的‘金剛刃’!”
這是什麼意思?海泉一時難以領悟,隻聽小荷又說:“你放屁,我會沒事的!”
可是海泉怎麼能放心呢?他並沒回去,出來後,便悄悄躲在街對麵的小巷子裏,注視著。當他看到史辣皮、鬆田他們帶著小荷上了一輛帶篷的馬車,直往城外而去時,便不顧一切地緊緊跟了上去。
且說,小荷帶著史辣皮、鬆田一夥人來到了江邊,小荷十分利索地跳上了自己的那隻小船:“來吧,我這就帶你們去!”
史辣皮望著這搖搖晃晃的小船,畏畏縮縮地不敢上:“這小船,能行嗎?”可是被鬆田在後麵一推:“怎麼,你想臨陣逃脫?快上去!”
小荷搖著嚕,讓小船飛快地駛入了大江中。史辣皮心驚膽戰地用手扶著船舷,不敢動彈。
鬆田雖然麵對這滔滔大江,也有些發懾,但要知道“金剛刃”的秘密這一念頭占據了上風,他強作鎮定:“小姑娘,快到取水的地方了嗎?”
小荷隨口應道:“馬上就到!”隻見她手腕一轉,小船猛地一掉頭,駛入了一個水流異常湍急之處,水聲嘩嘩如雷霆般轟響。船身一到這兒,竟滴溜溜地打起轉兒來了,因為這裏的水是在滴溜溜地轉,轉出足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的一個旋渦, 中間部分甚至旋成了一個鍋底窪。
“不好,這是一處旋渦!”史辣皮驚叫了起來。
“不錯,”小荷說,“這是長江中的一個大旋渦,也是長江中最深的地方,你們不是要取淬製‘金剛刃’的水嗎?就是這下麵的水!”
“好!快,快將錫鴨子放下去!”鬆田命令道。
史辣皮不敢違拗,隻得將係在繩子上的錫鴨子放入江水裏。眼見那繩子“吱吱”地鑽入水中,他生怕會抓不住,便將繩子的另一頭幹脆繞在了自己的手腕子上。
這時,小船越來越靠近那旋渦的中心,轉得也越來越厲害了。一時間,天旋地轉,船身再也保持不了平衡,而是像秋千那樣左右晃蕩著。
史辣皮鬼哭狼嚎般地叫了起來:“不好了,船要翻了,我不會遊泳,救命啊!”話還未了,小荷猛然一扳嚕,船身立刻直豎了起來,船上的三個人都掉進了湍急的大江中了。
站在江邊上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眺望著江中心的海泉,看到那一片柳葉般的小船一下子消失了,心頓時便揪緊了,眼淚如泉水般地湧了出來。剛才,當他趕到江邊,看到小荷駕著小船並不是往焦山腳下“天下第一泉”處駛去,而是徑直往相反方向,向那個平素行船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大旋渦駛去時,便立刻明白荷的用心了。
海泉任憑淚水滿麵,像一尊雕像一樣,愣愣地站在江邊。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耳畔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海泉哥,咱們該回去了!”
海泉扭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小荷。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喜出望外地叫了起來:“小荷,你沒事?”
小荷擰著長發裏的水,笑著說:“海泉哥,我不是告訴你,我會沒事的嗎?我從一生出來就在這江裏滾爬,這大江就像我媽媽一樣親哪!”
兩人沿著江邊往回走,踩著那拍岸的浪花,好不愜意。忽然,瞥見前麵江灘上趴著一個人,像一攤爛泥一樣,狼狽不堪,走近了仔細一看,原來是那個日本人鬆田。這家夥也略識水性,因此拚著命總算遊到岸邊,而那史辣皮本來就是個旱鴨子,加之他自己將那係錫鴨子的繩子又拴在手腕上,一落水後,就像個秤碗一樣一直沉到江底去了。
鬆田看到小荷和海泉,便掙紮著站了起來,惡狠狠地說:“嘿,別以為這一回你們就贏了。早晚有一天,我要把這大江都占有!到那時,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
海泉毫不猶豫地回答:“好,到那時,我們一定會再讓你嚐嚐我們‘金剛刃’的厲害!”
20多年後,新四軍蘇中軍分區有一支威名赫赫的獨立團。從團長到夥夫,每人肩上都有一把雪亮如霜的大刀。這大刀砍在鬼子兵戴鋼盔的腦袋上,如劈西瓜一樣利索。
每一把大刀的刀背上都刻著三個字:金剛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