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3(3 / 3)

贛人亦如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在總共隻有五十名成員的北京、上海的強學會裏,都有贛人,前者裏有陳熾外,還有籍貫萍鄉、當著珍妃老師的侍讀學士文廷式。後者裏有籍貫高安的鄒淩翰,籍貫修水的陳三立,他的老子是湖南巡撫並將湖南維新大業弄得風生水起的陳寶箴,他的兒子則是到了本世紀九十年代恍如白鶴遠舉,尤讓文化人感到其精神高潔與清邁的陳寅恪。本省有些什麼人呢?不見康梁這般的發憤長嘯之人,居然在被張之洞兼管了一年零三個月的贛地,也不見張之洞這般的“中庸”人物,士紳圈子裏放眼一遍,多的是守缺抱殘、詆噪維新的井鳴之蛙……

12

頗有幾分像一個玩古典魔術的家夥,穿著灰蒙蒙長袍大褂、難為人注意的江西,一不留神,有時也會從那大褂裏掏出件什麼新玩意來,震撼了國中,或是由此推向了全國——

1862年(同治元年)3月17日,在南昌本是春雨如簾、春風如酥的日子,城中心的東湖在往日恍若一尾雪鷺銀鷗,靜靜地棲息在桃紅柳綠的百花洲畔。這一天卻變了,變得像這個城市一百零四年後8月底9月初的那些“炮打司令部”的日子,手摸一把過去,滿街的空氣都在發燙……這一天,街頭巷尾貼滿了由湖南傳過來的驅逐法國天主教士的檄文,退下來的前翰林院檢討夏廷榘,還有正在家休養的在籍甘肅按察史劉於潯等人,按耐住自己一顆狂跳的心,一晝夜便將這檄文翻印出來幾萬張。大街上腳步如潮,人聲鼎沸,有跟著看熱鬧的市民,有一張張年輕而又漲紅似塊新鮮豬肝的麵孔,多操持著外鄉的口音,他們是正來省趕考的各府縣的生童。中國人早就在說“不”了,不過這時人們尚不能穿著耐克鞋,吸著萬寶路香煙,一邊打著摩羅多拉移動電話,一邊瞅著西方的傳媒說“不”。莘莘學子們穿青布大衫,踏厚底布鞋,一雙雙真誠投入的眼睛裏溢動著真誠的憤怒,先到筷子巷天主教育嬰公所,要求進去查驗女嬰,遭到拒絕後,“萬眾同心,群相附和”,搗毀了幾十間教會房屋和由教徒開設的義和酒店、合大鹽店,內裏的貨物、用具一並砸爛。

接下來的幾天,南昌郊區和鄰近各縣均發生搗毀教堂和教徒財產的事件。南昌街頭遍是匿名揭帖,題為《撲滅異端邪教公啟》,內稱:“倘該國教士膽敢來江西蠱惑,我等居民,數十百萬,振臂一呼,同聲相應。鋤頭扁擔盡作利兵,白叟黃童悉成勁旅,務將該邪教斬除淨盡,不留遺孽。”又對中國教徒,一經發現,號召“不必稟官,公開處死,以為不敬祖宗,甘心從逆者戒”……

江西巡撫沈葆楨先是隔岸觀火,徐徐吐出胸中長期憋悶的一口鳥氣,後又心急如焚,唯恐抱薪救火。他向朝廷報告說:“雖曾曉諭查禁,但不能查出是何人所撰。這種匿名揭帖,愈貼愈多,此處揭去,他處複貼,理諭勢禁均無從下手;訪問街談巷議,都說官籍外國威逼小民,人情洶洶,深恐激成變故”……

次年5月,在安慶獲得了兩江總督的保證和支持的法國傳教士羅安當,由清政府派員陪同,27日由九江乘船抵達南昌。船隻尚未在滕王閣下碼頭停穩,江岸向晴空中攢出一麵大旗,上書“禁止法夷入城”六個大字。隨後石頭土塊如矢如雨,黑壓壓地劈將過來,一行人縮在船篷裏出不來,來到碼頭準備接前者去行館的差官們,也一個個頭破血流……堅持了一年多的這場教案,以羅安當被迫退回九江,清政府則賠款一萬七千兩銀子彌補教會損失而結束。

有學者指出:“近代江西有一個引人注目的特點,就是反洋教鬥爭特別激烈。江西並不是傳教士活動最嚴重的省份,卻成為教案最突出的地區,教案發生次數之多,規模之大,居全國之首。”(萬振環《近代贛文化的衰落及其原因》)

1862年的南昌教案是全國各地爆發最早的教案之一,在贛地則由此發端,至民國初年,共發生與教會的衝突、鬥爭三百多起。到了1906年,南昌再度爆發教案,起因為法國天主教堂主教王安之要求釋放所轄一名教民,並改判兩年前宜豐棠浦教案,南昌知縣江召棠不為所動。惱羞成怒之餘,前者持一把剪子直刺後者的咽喉,江終因傷重而死。消息傳出後,全城激憤,四五萬市民自發地在大雨中集合,分頭燒毀了教堂四處,包括與此事本無涉的英國救主堂、美國美以美會禮拜堂,除王安之自食其果被扔進了東湖,法文學校教師、英國教士夫婦及其女兒等不啻於禍從天降,共九名外國人頃刻間死於亂棍與飛石之下。那一天裏,南昌滿街丟的是菜擔、籮筐,就是不見扁擔。不但洋人和教徒們魂飛魄散,抱頭鼠竄,就連頭上戴了“洋帽”、身上穿了“洋衫”的路人,因害怕被視為教徒,也紛紛做了脫殼的金蟬,馬路上還滿是“洋帽”、“洋衫”……

我想,贛地較之沿海教案頻繁發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後者在被傳教之外,大抵都是通商口岸,不會是互惠互利,但做著轉手生意,當地人總有錢可賺。而且在西風美雨的長期漂染下,那目光大概便會變得無所謂起來:信教就信教吧,雖然不如佛道兩家正宗,好像也不如孔老夫子的“三省吾身”高雅,可哈姆萊特本要殺死他那殺兄奪嫂的叔叔時,見叔叔正做著懺悔,他舉著刀子的手便一下軟了下來,可見西教隻要不是邪教,還是有力量阻止人們死後不滾去地獄的……

在贛地,一度有個口岸九江,但以1890年為例,這一年它的港口貿易總值,低與對岸漢口的六分之一,甚至低於鎮江的三分之一。在通商十分有限、空氣中罕見地聽到錢幣悅耳的叮當聲的情況下,被大大凸現了的便隻有傳教。

這是一把雙刃劍。一邊,教會深入城鎮和鄉村後,因一些教士抱有的殖民心態,為急速擴大教會的勢力和影響,圈占土地,延攬訴訟,縱容與包庇部分為非作歹的中國教民,乃至草菅人命,這一切,無不與官府的權力、地方士紳的威儀發生嚴重地衝突。一次,沈葆楨如是說道:“天主教則藏汙納垢,無所不為,淵藪逋逃,動與地方官為難。名為傳教,實則包藏禍心……”另一邊,從萬千生童那紅衛兵小將般的鬥誌,退下來或是在家休養的官員們那與燭焰一樣狂跳不已的心,還有從手工業工人、菜農到店員、小商人等社會各界的同仇敵愾廣泛參與中,可以發現,好像一塊燒得通紅的鐵塊被扔進了清水裏,所謂的教案中更嘶嘶噴濺著兩種文化的衝突——

堅定地信奉老祖宗那“男女授受不親”的人們,在打量著教堂那高聳的尖頂、透過彩色玻璃難以看清裏麵的窗戶,平日裏總禁衛森嚴即使是做禮拜之日非教徒也進不去的院門,而又偏偏有男男女女的教民,絡繹不絕或者三三兩兩地進出,人們的臉上便多少會掛上類似夢遺後的那種曖昧之色:他們在幽深的教堂裏幹些什麼呢,如果說是懺悔,一個女子怎麼能夠和一個非親非故的男子單獨呆在一處呢?人們便感覺初夏教堂院子裏飄來的勃勃的廣玉蘭香氣中,還摻和有一股下流的氣味。有些人則不會這般俗氣,猶如總去樹枝高處承接風露的蟬,一對閃亮的眸子總站在高處看問題,正如繼沈葆楨之後任江西巡撫的劉坤一所說:

通商不過耗我物產精華,行教則足以變我之人心風俗。(齊魯書社《反洋教書文揭帖選》)

還有,生下來倘若養不活或是不想養,這女嬰便被悶死溺死,倘若下不了手的話,就扔去街頭等著有好人家抱走。大概從愚公移山起,子子孫孫挖山不止的同時,子子孫孫也如是地處理這個問題。中國是這樣辦的,夷邦當然也是這樣辦的。人們絕對想不到在一百年之後,僅紐約市裏就有一千多名來自中國孤兒院的女嬰,國內一家頗有影響的晚報上說,自1995年以來,中國已超過俄羅斯和韓國,成為被美國人收養孩子最多的國家。不遠萬裏費錢又費時來中國抱走他們的美國爸爸媽媽們,都在努力給這些孩子一個幸福的童年;人們看著常常由後門進出、與教堂一樣顯得有幾分神秘的育嬰堂,納悶的唯有這些高鼻子的洋人,出於何種居心要去揀來、買來這些奄奄一口氣的女嬰?當有人在教堂附近撿到油膏一塊、銅管一根、屍骨一包時,這納悶便有鐵打的答案了:油膏是熬煉嬰兒的精血而成,幾寸長的銅管用來勾取嬰兒的眼睛,那屍骨更是從魔鬼的嘴裏吐出來的。於是,人們的憤怒與韌性,絕對也是鐵打的了,不會像前兩年一片咻咻泡沫一樣的“不”,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直至民國中期,贛地還在國人的視線裏掏出了喧囂一時的新生活運動。

這一年是1934年,幾年來蔣介石老住在南昌,因為中國共產黨開創的中央蘇區在江西,國民黨便在南昌設立了圍剿蘇區的指揮所——南昌行營,一時間,冠蓋如雲,將星如雨,南昌成了事實上舉世關注的政治“特區”、軍事“特區”。如同當今不少導演能夠在劇中找到風情萬種的女主角,卻找不到藝術感覺,當年的南昌市民們也沒有一種相應的“特區”感覺,這座城市明顯有負於蔣委員長的期望:街頭人行車駛路線不分,交通秩序很是混亂,駕車上街總像掉進了一個巨大蜂巢的德國顧問們,向蔣建議,由省黨部派出有知識的幹部,去大街上協助警察指揮交通。這一工作不能要求短期中見效,在缺乏法製與紀律觀念的中國人裏得長期堅持下去,取得成果後再普及全國。蔣介石本人,則多次坐在小車裏看到,馬路邊人們隨意又隨地地吐著痰,十幾歲的孩子,嘴裏老練地叼著一支香煙,雲一般地遊蕩。一些軍官和看穿著該是行營或省府的工作人員,醉眼蒙朧,步履踉蹌,走出臨街的酒店……

這年4月,蔣介石的那一口寧波官話裏,開始經常冒出來一個詞“新生活運動”,並核定其精髓為禮義廉恥。他左右的謀士們以楊永泰為首,幾經研討,正式詮釋了領袖的思想——“禮是規規矩矩的態度,義是正正當當的行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別,恥是切切實實的覺悟。”又起草了《新生活運動綱要》,經蔣審閱後公開發表,蔣還手令各地軍政長官:“新生活運動乃民族生命存亡所係,其成敗關鍵,端在各地政府、軍隊方麵等長官能否實行以為斷……”蔣親任新生活運動總會會長,宋美齡則做了總會下屬的婦女指導委員會會長,以便上行下效,帶動起在南昌的黨政軍要人的夫人們,一起投入到這個運動中來。

1934年的南昌風景線上煞是熱鬧——

3月中旬,推行新生活運動市民大會在公共體育場舉行,省主席熊式輝為大會主席,蔣委員長到會訓話。除各行業各單位均必須參加大會,每戶至少還要出動一人,使得當時不過26萬人的一個南昌市,竟有10萬人身穿大會規定的青藍色製服(女學生穿青藍士林布旗袍),雲集在體育場內外。天公卻不作美,開會不久便下起了小雨,開始人們尚未發覺什麼,委員長那標準軍人的挺拔身材,第一回亮相於廣大的市民前,蔣夫人那張雲鬢下豐滿典雅如新月的臉,更是泊住了大片的視線。漸漸地台下有些腦袋湊在一起,私語聲越來越響,像是一陣陣浪頭打過會場。人們驚諤地發現,從製服上落下來的一串串雨水竟變成了黑色,自己的腳下也不見了三合土,踩著的是一方渾濁的汙水……在能避雨的高台上站著的主持者們,發現的隻是國民素質太低的又一個事實,大會之後按原計劃堅持遊行,遊了一圈下來的結果,南昌的主要馬路上恍然塗上了一片黑漆。

此後,大街小巷、車船碼頭、戲院茶館,處處張貼著《新生活須知》,大要有:開會守時,進出會場要魚貫而行。街道行人車輛靠左,不得擁擠爭先。不得隨地吐痰,帽要戴正,鞋必拔起,衣必扣齊,不得當街赤膊。婦女不得奇裝異服,袒胸露臂。早晨相見,要說:早晨好。酒店菜館餐具要消毒,宴席菜湯一起不得超過六個,收價不超過五元。戲院要對號入座,過道不準加位,散場後馬上打掃衛生……與此同時,市場上出現賽瓷的新生活徽章,在上海定製每個成本幾分,售價為一角,經手此事的市商會,幾天中悄悄進帳近兩千元。諸多商人茅塞頓開,眼泛金光,不斷推出印有禮義廉恥、整齊、清潔、樸素等字樣的日用商品,如臉盆、茶杯、餐具、汗衫、毛巾、床單。頗受顧客歡迎的,是一種印有一顆巨大新生活徽章的床單,床單鋪開在床上,那徽章圓心裏“禮義廉恥”四個字,正好墊在了臀部下……

真是難為了蔣委員長,一邊運籌黨國大政,一邊忙著江西“剿匪”,還潑出如此多的心血,點點滴滴滲透在國民的身心健康上。新生活運動進行得怎樣呢?

有百姓諷刺說:“新生活就怕洋人”。那年夏天,廬山的牯嶺街上也刷滿了一街的口號、告示,卻屢屢可見隻穿了三點式的外國女人,像一顆顆白花花的肉體炸彈,肆無忌憚地扔在山道泉邊岩下,無聲地爆炸在一群群的遊客中,令人一個個目眩心驚,山上不少維護治安與風化的憲兵警察,卻沒有誰敢上前去拆了那炸彈的引信,而一邊裝作視若不見。於是,國內一些高官的太太小姐們竟相跟進,在民夫抬著進山的藤轎上,一條條擦了粉的大腿高翹雲天,一個個抹了蔻丹的腳趾顫顫搖搖,好似綠叢間熟透了的漿果……而此時,蔣夫婦就在廬山上避暑。

其實,新生活也怕國人。自運動開展以來,有那麽幾天各家菜館老板的臉上黯然失色,但很快就氣定神閑了。在江西大旅社附設的“公餘小憩”,以粵味著稱的德勝路“大三元酒家”,在閩菜擅長的百花洲“海國春”,以鬆子魚做得膾炙人口的臬司前的“鬆鶴園”……門口男女招待們佩戴新生活徽章,或者繡有“新生活”三個黃字的紅肩帶,滿麵春風地引帶著絡繹不絕進來的各路食客,後者不會再有風詭雲譎之感了:不就是盤子不能超過六個、收費不能超過五元嗎,或中菜化為西菜,一個盤子裏盛好幾種菜;或一桌化為兩桌、三桌,吃起來共吃,結帳時則各接各。

倘若想到多半個世紀後,江西在全國各省市中第一個規定凡公款吃請不得超過四菜一湯,於是有人做出來的菜也是盤中盤,而湯已是甲魚、魚翅湯了,你便一定會感喟:無論是在國民黨時代,還是在共產黨時代,不必去管好別的什麼,就是管好自己的一張嘴巴(現在還得加上管好自己的錢包),對某些人來說,也成了一個老大難問題。而他們要搞起“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來,又都是如此地無師自通,那份才情真堪稱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如果換成另外一個人,麵對這些,早就對給民眾們一種新生活萬念俱灰了。

或許蔣介石看不到這些,“領袖”們常常被俯首貼耳的手下溫柔地陷於一個精神“黑洞”之中;或許看到了這些,卻益發地堅定其信仰。在他的書案上長年擺著一套《曾文正公全集》,此外他還信奉的人物便首推王陽明了,後者當年在汀贛巡撫、僉都禦史任上,以文人之身行武政,多次鎮壓農民起義,又聯絡江西各地知府,率兵攻取南昌平息了寧王朱宸濠的叛亂,此公說過的一句話“滅山中賊易,滅心中賊難”,一直被蔣介石奉為心中圭臬。他大概深諳隻有軍事上的圍剿,沒有世風教化之配合,贛地斷難根除“赤禍”。而“新生活”之世風,就是要使全體國民的生活“禮以製亂”,“義以除暴”,整齊劃一,達到徹底的儒教化與軍事化。

這年的6月3日,一身戎裝的委員長挽著總給市民們以和藹笑容的夫人,興致盎然地參觀了新生活運動成果展覽會。兩天後,他發布手令,將南昌市內的八條街道一一改名,其中兩條直到今日也算是主要的街道,被改為“陽明路”和“象山路”。今日的市民們很少有人知道這“陽明”、“象山”到底是個啥意思,可在六十多年前,即便是黃口小兒也能告訴你,這是王陽明和王學一脈相承於陸學的祖師爺陸九淵,其大號為“象山”……

頻頻發生的教案,在很大程度上是換湯不換藥。

終於風流雲散的新生活運動,特意貼上了一張新標簽,可從骨子裏說,也隻是陳年老酒裝進了一個新瓶。

政治上的評價放置一邊,僅就其中的文化意義而言,這條軌跡很長,似乎至少可以畫到在此篇文末我要寫到的“共大”——看起來江西在大褂下掏出了件什麼新玩意,但再仔細瞧,常常不過是在蒼白的手裏被玩熟了的一隻鳥兒。當然這看法還是“似乎”,我能夠肯定的是,在清末民初,當中國以工業化為主要內容的現代化進程緩緩地起步,卻已經在諸多的地域,風雷一般震蕩了河山、撕裂了人心時,江西大抵上是河山依舊,贛人則多是古道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