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5(1 / 3)

千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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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以來,江西之所以滯後,在其他的因素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未能進行一次人文環境的大廓清。

江西的人文環境,在很長的時間裏,是與古代中國的要求相契合的。儼然一片顏色深似鐵的虯曲老藤,緊纏著中國社會並深入於中國人靈魂的宋明理學,幾乎通體都被打上了贛地的烙印。中國曆史上的大多數理學家們,都是在江西的鵑聲雨夢裏成就著他們岸然的道貌——

宋明理學,原稱道學,《宋史》中即有《道學傳》。其序裏說,兩漢以來,“得聖賢不傳之學”的道學開山鼻祖,首推周敦頤。他雖是湘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歲月卻在江西出仕,先後當過分寧主簿、南安軍司理參軍、南昌知縣、虔州通判,最後任南康軍(今星子、都昌等三縣)知軍,終老於廬山蓮花峰下,並鑿池種蓮,著有《愛蓮說》。又建濂溪書院,看來他是真歡喜上了這片青山綠水,八十年代曾在書院遺址裏出土了一塊碑石,為他後人所刻,卻提到了他當年的一個交代:“餘之子孫,世代為江州人氏”。

周敦頤的承傳弟子,是河南人程顥、程頤兩兄弟,後者的父親曾在虔州(今贛南贛縣、興國等十縣)任上,與周交談,“知其為學知道,因與為友,使二子顥、頤往受業焉。”一百餘年後,一個叫朱熹的江西婺源人,於南康軍任上,也在這蓮花峰下一片“濯清漣而不妖”的花影裏神交了周敦頤,又獲程氏真傳。他其實並不心境恬淡,倒是一個頭上長角、身上長了刺的人物,在南康軍和隨後的其它地方官任上,不斷地對朝綱提出批評,在其所曆仕的四朝裏總有大大小小的杯葛發生,要不冒犯了皇帝,要不得罪了重臣。

美籍華裔曆史學家黃仁宇先生評價到:

十二世紀至十三世紀之交,中國麵臨著一段艱苦的局麵:一個龐大而沒有特長的官僚機構,無從掌握一個日趨繁複而多變動的社會,在全麵動員長期預算膨脹下,南宋已經險象環生。而以財政上之紊亂為尤著。朱熹指出這些弱點非不真切,同時他做地方官的記錄,也證明環境需要他破除陳規,以便對專門問題,找到合適的解決。他不強調這些技術上的因素,而偏在半神學半哲學的領域裏做文章,因此產生很多不良的影響。(《赫遜河畔談中國曆史》)

最終落得罷官回家、淒涼死後連宗祠也不讓進的朱熹,在死後的第二十四年即1224年,緊接趙昀登基號理宗之後,卻也一步登堂入室了,一個寂寞的亡靈,一下做了孔子廟裏又一尊紅光滿麵的菩薩。南宋此刻,更是燭影斧聲,距大歸的日子可謂一箭之遙,趙昀對朱熹昔日的批評絲毫沒有反應,但從曆史的塵埃裏揀起他的那一套半神學半哲學的東西,欣喜若狂,如擁天憲,將其追贈為太師外,還長歎曰:“恨不與之同時”。由此,孔子與弟子們的那些語錄式的對話,經過兩程和朱熹的闡述與發揮,成了網羅大千世道的正統儒學。

元朝,蒙古人馬上得天下。可那一身散發出羊膻味的彪悍勁兒,怎麼也攏不了普天下漢士子的心。一個名叫程鉕夫的江西人,上書元世祖忽必烈,勸其重用江南士子。果然是一條漢子的忽必烈,在貴族的一片反對聲中說:“汝未用南人,何以知南人不可用!自今省部台院,必參用南人。”(《元史》卷一百七十二《程鉕夫傳》)當即受到重用的程鉕夫,又薦舉了更多的江南士子得到任用。他們心有靈犀,第一想做的,便是不能讓已經有數百年曆史的科舉製度,在蒙古人的馬蹄下斷了香火。終於恢複科舉後,程鉕夫受命起草詔書。這是一個名氣不怎麼響亮,可其曆史作用無論從哪邊看都十分重要的江西人:他既為一個異族的王朝“保駕護航”;他又為在異族統治下的漢民族傳統文化的核心部分“保駕護航”。在詔書上,他寫明:考試專以《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等內容出題,而答案則以朱熹對前者的注疏為標準。於是,隨著四書五經及朱熹集注,正式成為中國讀書人的必修科目,儒學徹底進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和思想意識之中。此後,朱熹俯瞰著高照的香火下那一代代迤邐而來的士子們,冥冥之中將他們的血肉與精神統統投入到一個公司的股份中去,而他本人出任著這個無限公司的董事長……

贛地是程朱理學的淵藪,又是陽明心學的故園,後者的宗師是與朱熹同時代的江西金溪人陸九淵。如果說朱熹這家公司,掛的招牌是理學中的客觀唯心學派,那麽陸九淵的公司,掛的則是理學中的主觀唯心學派。淳熙三年(1176年),在鵝湖書院,兩者間曾有過一場轟動一時的論戰:朱熹宣揚“格物致知”,天下萬物各有其理,一物不格便缺一物道理,格物既可“格”大自然的一草一木,比如在其春日欣欣向榮中“格”出一派盎然生機,由此感知仁愛之“仁”,亦要讀書窮理,書也是物,“格”此物便是與聖賢交談,恭聽天理;陸九淵則以為堯舜禹三代聖賢輩出,民風醇厚,那時無書可讀,可見“此心此理,我固有之,所謂萬物皆備於我”,他注重發明本心、慎獨、靜坐冥,隻要以道製欲,去欲明理,“保吾心之良”,不必讀書,“人皆可為堯舜”。

似乎一向外,一向內。如同前者氣定神閑地端坐在孔子廟裏,卻遠不如孔子他老人家那樣注重身體力行,朱熹在所格之物中究竟能夠“格”出些什麼,實際上還是唯心的;而以為後者真不讀書也是皮相之論,陸九淵本人所辦的象山書院規模宏大,不但前後有上千弟子跟隨他,堪稱當時的北大、清華,而且考中了進士的也很多,要奔科舉而去,就不可能不讀書。據史料載,陸九淵去世後主持象山書院的是其學生彭世高,他便下山為書院買書,並造訪朱熹,向其求書。其實,兩家公司倒騰的,都是一種精神領域裏的暢銷貨——理學,早在他們那個時代便有人看出,朱陸之同遠大於兩者之異,“同於扶綱常,同於別義利,同於修己治人,同於愛君憂國。”(宋·吳子良《三先生祠記》,見光緒《江西通誌》卷七十三)

明代中期的正德年間,即1516年,浙江餘姚人王陽明兩手都沒能夠閑著,一手是武的,麵對當地統治者聞風喪膽、乃至有巡撫之職也不敢赴任的贛南農民大起義,武宗授他為右都禦史、巡撫南贛汀漳,有提督贛南、閩西、粵北等八府一州的軍務大權,他威風凜凜,身先士卒,在兩個多月裏拿下八十餘處險拔的山寨,五千多被殺被俘者的鮮血,章水、貢水一般頓時漫過贛南的大地,這場延續數年、盤踞千裏的起義終於得以平息。一手則是文的,躊躇滿誌的王陽明,以自己眩目的戰績,在贛地迅速地完善並推開其心學哲學,將理學提領到了高峰,一時間在他的麾下,猶如姑娘在嗑著瓜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理學家,瓜子仁一般紛紛從江西各地跳了出來:

崇仁的吳與弼,餘幹的胡居仁,泰和的羅欽順,安福的鄒守益,永新的顏鈞,吉水的羅洪先,永豐的羅倫、何心隱……他們的著述極為廣博,據光緒《江西通誌》之《經部》裏的統計,明代有關《易》、《書》、《詩》、《禮》、《春秋》的注疏有489種,有關《孝經》、《五經總義》、《四書》、《樂》、《小學》的注疏有223種。贛地幾乎成了心學的一統天下,直到清代仍有心學之餘波,如明亡之後隱居翠微山中講學躬耕、修身養性的“易堂九子”。

在“存天理,滅人欲”上,心學當然集朱陸之大成。但在唯心程度上,如果說陸比朱“左”,那麽王陽明比起陸來,還要更“左”。“唯心”並不一定就是個貶義詞,陸九淵有一名言:“若某則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又詩雲:“仰首攀南鬥,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無不展示了昂揚大氣的主觀世界下一種潔身高遠的人格氣象。王陽明更是強調要保持意誌的無比堅強,則必須將人的主觀能動性推至極處。日後王學傳到日本,與那個島國本土的神道教混在一起,成了以菊花和刀為標誌的武士道的精神源頭之一……

王學最致命的是,在明後期,其禪宗化大大加深,而江西正是禪宗的大本營。自六世祖慧能(638—713年)以頓悟對傳統禪學進行脫胎換骨以來,禪宗的五家七宗裏,贛地占了大部分——溈仰宗(湖南寧鄉的溈山,江西宜黃的仰山),曹洞宗(臨川的曹山,宜豐的洞山),楊岐宗(萍鄉的楊岐山),黃龍宗(修水的黃龍山)以及青原宗(吉安的青原山)。慧能一條有名的偈語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或者幹脆是他的一句話:風吹幡動,不過是人心在動,便叫無數個血肉身軀,用一襲深色的僧衣斷了諸緣,收掇起萬念,在江西的環山幽翠間將塵世與人生看空!在禪宗的濡染下,王學日益走向了空虛、貧乏和簡陋的絕境,如果說在這之前,它還有些修己治人的實學因素,可在這之後,它大抵上已經被半是玄說、半是臆語的空言所取代。

變儒教為儒學的程朱學派,與南禪化了的陸王學派,相依又相折為宋明理學的背影。很長的曆史時期裏,這個在江西的山川精氣間逡巡、在贛地的人文環境中婆娑的背影,如果可能勾勒的話,既能引熱血男兒“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吼一闕銅琶鐵板唱大江,又能讓更多的男人活得紙一樣蒼白、風一樣空洞、乃至鼠一樣猥瑣與貪婪;既能升華你燃燒你造化你成就你,又能麻木你癡迷你夢幻你毀滅你,它大約該是屬於一位年輕的女子,其膚色白皙,蜂一般的黑眸,深邃、熱辣而又濕潤,體態弱柳扶風,身上的綺羅氤氳出一片奢華與曖昧的氣息。這美,美得羸弱,美得陰柔,也美得狐疑。這份狐疑,直到94年,一批知識分子發動贛文化的討論後,才比較集中有人將它拿出來抖一抖,去六月的陽光下曬一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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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理學中,至少有以下幾點值得條分縷析——

所謂正統性。

理學之正統,即是以儒學精神為主體,它十分強調傳統儒者的生命價值:“修身、正心、齊家、治國、平天下”。十分推崇正道直行、任重道遠、死而後已的儒家理想化人格。自然,這兩者都以中原文化的認同為原則。唐以來,尤其是入宋後,一代又一代贛籍知識分子,晏殊、歐陽修、曾鞏、王安石、黃庭堅……擅長詩文,才華橫溢,不但是中國思想史、文學史上的重要人物,且以安邦濟世的巨大熱情,成了北宋政壇上的重臣大吏。其中王安石,因其“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昂揚精神,被列寧稱之為“中國十一世紀的改革家”。而在國難當頭、民族危亡之際,以斐然的文彩,化作直衝牛鬥之墟的劍光,以讀書人悠然的采菊東籬,化作英雄俠客登高一呼的黃鍾大呂,更成了贛地士風的主旋律。

穿過七百年曆史的煙雲,在那麵已被戰火撕成破絮一樣的旌旗下,我們看見了一支冷兵器大多被打得卷曲了的隊伍。走在前麵的,總是曾經頭上戴著方巾的江西書生們:洪皓、胡銓、謝枋得、文天祥、劉辰翁……每一個名字,其實都是汗青上的一顆星辰,但國人家喻戶曉記住的,唯有文天祥。

南宋開慶元年(1259年),元軍攻占了鄂州(今湖北武昌),宦官董宋臣鼓噪遷都,一時間,整個京師為之。三年前即中高甲狀元、又為父守製三年的文天祥,正在臨安等候授職,他明白董宋臣係皇帝寵妃的兄弟,卻依然上疏,“乞斬董宋臣,以一人心”,並建議禦敵之計,未被采納。1275年,元軍東下,京師危如累卵。贛州雖在兩千裏之遙,在此任上的他不能坐視,組織義軍勤王臨安。有好心人勸道:“君以烏合萬餘赴之,是何異驅群羊而搏猛虎?”他不無蒼涼地答道:“吾亦知其然也”,以身殉國之意溢於言表。次年任右丞相,被派往元軍營裏談判,遭拘押。逃脫後,流亡到福建,又發動起新一輪抗元鬥爭,此時臨安已破,宋恭帝正式投元,他的信念並未為之崩塌,胸中依然一壘鐵色礁岩,並執著地打出“社稷為重君為輕”、“君降我不降”的精神大浪。端宗景炎三年(1278年),他的隊伍彈盡糧絕為元軍所敗,他本人在五坡嶺(今廣東海豐北)被俘。在縲絏大都(今北京)的三年裏,他經受了殘酷的肉體折磨,抵禦了誘人的高官厚祿,於至元十九年(1283年)1月9日在柴市被害,時年47歲。在他的囚禁地、後人辟為北京文丞相祠的庭院內,至今仍存一株傳說是他手植的棗樹,雖老態龍鍾,卻枝繁葉茂,金秋時節還能結出累累果實,且枝幹向南自然傾斜,大約與地麵成四十五度角。站在這北方的棗樹下,參觀者們莫不以為它深情留住的,是文天祥那一片至死不忘南方故國的魂魄……

人們能夠普遍地記住文天祥,並視其為一種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象征,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從贛州起兵勤王,到北京英勇就義,所經曆的一個個驚心動魄的事件,一幕幕可歌可泣的場麵,尤其是他遭際的種種難以想象的艱難與困苦,他都及時地用詩歌記錄下來,收集在《指南錄》、《指南後錄》、《吟嘯集》等詩卷中,讓後人得以在熱淚潸潸中想象與觸摸。我想,他是一位極富有角色意識的人,但與人生舞台上一般自醉於小趣味的小角色不同的是,他以全部的身心,去始終自覺地塑造了一種舍身取義、正氣浩然的大角色,並讓其附麗於詩歌而光耀於史冊。每每讀到文山公最後寫於獄中的感懷之作《正氣歌》:“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我就想起了另一位偉大的鄉賢,即二十世紀的一個有著中共黨籍的文天祥,也在獄中寫下的《清貧》、《可愛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