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有些人不過蜻蜓點水,甚至僅掛個空名,蔣經國卻是全副身心地投入了工作中。每天天邊還是魚肚色,他就領著千餘名學員出操鍛煉,強健體魄。隨後主持朝會,由許德珩先生或是他本人訓話,大多是關於抗戰的勝利消息、日寇的殘暴罪行,有時也講國際形勢。他口才好,課前準備充分,講得具體生動,鼓動性強,成為最受學員們歡迎的一節短課。畢竟在赤都呆了多年,布爾什維克的那一套工作方法,於他可謂輕車熟路。他又組織學員們下鄉勞動,一邊了解社會,一邊幫助農民搶收搶種,無論割禾、插秧、脫粒、捆草,他都幹在前麵。看那不徐也不疾的架勢,還有他矮墩墩的結實個子,像上了一層黑釉般光亮的臉膛沾上的點點泥水,真是和當地的農民無甚差別……
突然,蔣介石發來一個電報,召他去了重慶。這一去半個多月不見音信,正預備將個人仕途從此係在這位太子的碼頭的部下們,一個個忐忑不安,莫不是這碼頭說飛了就飛了?蔣經國終於回來的次日晚上,任軍訓總隊副隊長的喻鬆,實在憋不住了,一進了他的臥室就問:何以去了這麼久?
他告訴喻鬆:不知道什麼人搗鬼,將我在贛的情況,添油加醋地造了一冊厚厚的動態,送到老頭子那裏去了。一見麵,老頭子將那冊動態往地下一擲,“你在江西做的好事,你自己看去!”隨後就滿臉灰青而去……
喻鬆又問:那動態裏說了些什麼呢?
總起來就是一個意思,即我在贛親近、包庇共產黨。這以後天天有黨國元老上門來進行教育,戴季陶、於右任、居正、陳果夫……談黨的締造艱辛和偉大勳業,三民主義的要義和當前的時局。最後是陳立夫來,他開門見山說:根據你父親的意思,這次你得加入國民黨,否則不能回江西。
蔣經國正是在臨來前辦好的加入手續。喻鬆自有幾分驚訝,不過是在區區江西的政壇上,一副無疑的蔣家血統,再加一張決非一般意義上的國民黨黨票,也不能保證他率性而為,高枕無憂。喻鬆注意到,直到這扇“民主櫥窗”最終關閉,他都是少找人,少講話,一付鬱悒寡歡的樣子,再沒有恢複往日的勃勃朝氣。(參見喻鬆《和蔣經國相處的日子》《江西文史資料選輯》總第14輯)
一個曾武裝到了牙齒的國民黨,竟雪崩一樣地坍塌在了1949年,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內戰內行,外戰外行。但在成了中國曆史的勝利者——共產黨內,有沒有人亦是內戰(內耗)內行,外戰(經濟、文化或其它方麵的工作)外行呢?建國後,在江西的官場上,都自認是這塊紅土地上最功不可沒的贛南派和贛東北派,還有挾中央正統與號令而來的南下派,彼此間或明或暗時驟時弛地磨擦了十幾年,這早已成了江西老百姓眼裏公開的秘密。
如果說這一磨擦,在當時的生產力發展水平下,又受經過戰火考驗的老一代本人身上的黨性所製約,尚沒有對贛地經濟造成強大地衝擊;那麽,當生產力的發展逐漸剝離計劃經濟、顯示出越來越多的地方特征後,而黨性這兩個字,似乎也在一些人的眼裏,高蹈於樸素的日常生活,隻華麗高貴為黨課上的一個專用名詞……這時,在舉國風集影從的跑道上,贛經濟表現出的疲乏與遲鈍,在很大的程度上,正源於某些頭頭腦腦十個手指伸出去了,卻攥不緊一雙拳頭。有人說,在江西的這塊地麵上,三個單位裏,便有兩個單位的頭頭間磕磕碰碰,甚至鵝爭狗鬥,派性總和這塊土地上的稻米一樣豐收。
一個宜粗不宜細的例子是,深圳開發之初,像許多省市一樣,江西也在那裏買了幾百畝土地,開始是用於出口去香港、東南亞的豬群的中轉之地。豬即便是趕去了紐約的大街上,也還是豬。放在深圳的豬同樣不會增加含金量,這是人們都知道的常識,顯然在等待足夠財力的同時,人們還在等待著決策。人們以為這個決策不會很難,因為對於一個封閉的內陸地區來說,幾乎再沒有比在深圳設置一個開放的窗口更火燒眉毛的事情了。人們的想法膚淺了,領導們正忙於比這事更火燒眉毛的事情。
幾年過去了,套用一句前文引用過的形容江西的話,是深圳這個年輕的城市,那肌腱脫兔般活躍的雙臂在做著有力的擴胸運動,在鏟平的山丘堆高的河穀填實的海灘上聳立起一幢幢難以思議的高樓,它們在落日的餘燼中串起一條城市美麗的天際線,閃動冰棱般的光芒,有著令人眼盲的晶瑩。在這之中,你以看畫展般的斑爛心情,一一找到諸多省市具有各自建築風格的大廈,卻找不到屬於江西的大廈。讓你的心頭終於湧上暮色一樣暗淡的是,有人告訴你,那原來購下的幾
百畝地,現正處於城中心的寸土寸金地帶,可江西卻在地價低迷時將它們賣了,現在在這裏八麵風光站起來的,當然是別家的樓宇……
內耗所耗掉的事,多是機會不再的大事;內耗熱衷於耗去的人,也多是能幹大事的人。
南昌曾有一位從名噪全國的共青城起家的前市長,起家之初放過鴨,人又長得胖,老百姓稱他為“鴨司令”,或者“胖子市長”。聽說他無所謂,今天打響了全國走向了世界的共青城的拳頭產品,就叫“鴨鴨”牌羽絨服,沒有昔日的“鴨司令”,便走不出現在溫暖了天下的“鴨鴨”。人長得有礙觀瞻不要緊,反正有色心無色膽,亦或是在黨的教導下這兩樣一塊兒免了,隻要努力讓城市美麗起來就行。他能吃能睡也能幹,在任幾年間,在市政建設和引進外資上下了極大的力氣,大概是在他那一雙肉板厚厚的手裏,個頭在長高、衣服卻太緊太小的南昌,第一次站在鱗次櫛比、貫通全城的立體交叉橋上,有了幾分現代城市的氣息。這幾分氣息還很稚嫩,頗像透過二月的風寒冒出的米粒般大小的鵝黃柳芽,但卻給了市民一個城市將要在新時期的春風中柳絲一樣婆娑起舞的希望。這氣息還很實用,起碼在有幾年裏,跑過不少大城市飽嚐了塞車之苦的我,唯有在這片故土,車輪吱溜溜地轉得歡暢……
他那一身肉總像占了別人的指標,要不肉多,腐敗也多,否則便難解釋關於他的告狀信,為什麼總在有關部門的頭上盤旋。據說這狀告得挺專業,平時隔三岔五哼哼唧唧在半空中作常規演習,提醒人們不要忘了階級鬥爭。但隻要一有他將被提撥的動靜,就一批批地從雲端裏俯衝下來,讓人們異常嚴峻地感到會講中國話的赫魯曉夫,或者作了整容術的王寶森,不聲不響地來到了南昌市。
一片狂轟爛炸下的結果,他像一塊被撂荒了三年的地,從四十八歲,到五十歲,這本該是一個有作為的男人翻金堆銀的土地。這三年中,體重沒有少去半斤,腦門卻光禿得可以為家中省去幾度電費。一根根漚著熱血的青絲,雪花般無聲地落在了紙上,大概他是國內第一個自己要求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審查自己的領
導幹部。當事實證明他可以無愧是一個好同誌時,一個本適合他更好幹事的位置卻無法等他,早已安排上了另一個好同誌。
內耗在江西最突出的特征有兩個,一是“空手道”,一是“心理傾軋”。
所謂“空手道”,整人不需要什麼真材實料,大抵都玩虛的:告你貪汙受賄,那幾百萬元的數字能讓你拖起來被槍斃幾遍,可你在什麼事情上貪汙,係何人行賄於你,那一片泄洪般的義憤中卻撲朔迷離。說你腐化墮落,玩弄女性,那份被描述的瘋狂,讓婦聯的同誌們看了,真會恨不能將你剁成肉餡做成包子推去人民廣場上賣,但一涉及到時間和地點,它們就成了千丈危崖下似乎在又似乎不在那裏的一隻黑匣子……
當眾多這樣的舉報湧來的時候,一位邏輯推理能力再出色的同誌,也可能像一個不會遊泳的孩子,一下掉進了那片泄洪般的義憤之中。在關鍵的火候上,或許隻有一件如是的“揭發”,平時濃眉下有著睿智的雙眼的一位領導,也會毫不
猶豫地將你像叛徒一樣地剔出來,除了得保證那幽藍火焰的純度,他更不能讓這火焰冷下來……
當然,“空手道”徒們不可小視,看他們出拳總打在人的軟肋,以及對出拳時機、節奏的運用上,便知道這些人在權術上有過相當精湛的訓練。但若說他們有多高明,那也是違心之言。在中國將“改革”兩個大字寫上了時代的旗幟時,他們的這一套路,有人就玩開了,在許多地方留下了一個個令誌士落馬、讓英雄熱淚滿襟的“黑洞”。僅僅在最近四、五年間,電腦就從286跳到了686。打此過去十幾年了,他們的套路卻仍沒有一點更新換代。
問題隻是在於,當在許多地方,“空手道”徒們已經基本下崗,那一個個吞噬民族偉力的“黑洞”,多半已化為了曆史陳跡的時候,在江西的官場上,他們卻還有不可忽視的能量,尚沒有形成足夠的壓力讓他們下崗。相反,與許多中國人一樣,每天曙光初照,他們便去公園、小河邊打太極拳,做香功,以保頤養天年。用完早餐後準時上班,在崗位上他們多半給領導以好同誌的感覺。即便是在“胖子市長”一類的好同誌,終於心力交瘁地從那“黑洞”裏爬了上來時,他們也依然是個好同誌。
所謂“心理傾軋”,內耗並不一定就是權力傾軋,或者僅僅為著一己的私利,它可能表現為一種頗為廣泛的社會心理,對與自己無切身利害關係的遠距離人物,進行集體無意識地糟踐。在江西,尤其在南昌,最容易在市民中得到相信與傳播,並讓他們身上的每一根神經末梢幾乎都像海葵一樣顫動著興奮的,莫過於是關於某一社會知名人物觸礁沉船的消息。近幾年來,這類消息中,如北方突襲而來的寒潮,以盡可能大的麵積搖撼著城市的,首推江鈴汽車集團老總孫敏的傳聞;而最新的,則有關去年新上任的南昌市市長。
前者,已被“抓”過兩次,“外逃”了一次。曾令我目瞪口呆的是,一天晚上快十一點了,一個電話打到我家裏,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聽說了嗎?孫敏被抓起來了!“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昨天還見過孫敏的我,猶如當年聽說林副統帥外逃,忙壓下一手的冷汗問:孫敏是什麼時候抓進去的?對方告,是在深圳香格裏拉酒店,江鈴與美國福特汽車公司,剛剛開完雙方進行一係列合作的新聞發布會,滿麵春風的孫敏一走出會議廳,就被檢察官們銬走了……事後我思忖,給我打電話的是人中之龍的記者,竟然也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儼然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周恩來在螢光屏上親眼看到那架專機消失於北方邊境線上,由此便可以想見,就是在沒有惡意的人們中,經無數唇舌忙碌地催肥,謠言也可以豐潤為碧綠的事實。
後者,發生在今年五、六月間,街頭巷尾洶洶在傳:劉市長在上海錦江飯店嫖娼,被警方查獲。他之所以像打濕了羽毛、可晃幾下水珠便甩個一幹二淨的禽鳥,是一位他為其當過秘書的高層領導保下了他。我一聽就笑了,在中國,迄今被揭露出來的中高級幹部搞腐敗的,有幾個沒有搞女人?而搞了女人的,又有幾個是像一般嫖客一樣半是亢奮半是膽顫去飯店、乃至發廊嫖娼?
雖少有周北方氣派,據報載,他在香港和內地共占有六套豪宅,其中在港島半山富人區所購置的一套公寓便值2800萬港元,相當於首鋼一個效益好的分廠全年的利潤;但弄了幾套幾十、上百萬元藏嬌的“金屋”,以圓滿實行一家多製,在腐敗分子中還不竹杆打棗俯拾皆是?憑著這個邏輯,我很是義務地為市長同誌洗去身上的汙水,但效果有限,仍有熟人這般堅信。我不禁喟歎了,老百姓們對於腐敗的痛恨,一邊硌硌切齒得將好人也可能搭了進去;可一邊,又隻是以自己可憐的生活經驗,去大大縮小了真正腐敗分子的腐敗……
自然,“空手道”徒們會躲在後麵竊笑,那釀成一片山火的第一顆煙頭,肯定是他們扔下的。但對於熱衷於相信與傳播的一般人來說,這種“心理傾軋”表現有極大的盲目性——
1995年8月,一天晚上的黃金時刻,在江西電視台的本省新聞聯播中,頭條新聞是中國共產黨江西省第十次黨代表大會隆重召開。緊接著,便是江鈴汽車集團與美國福特汽車公司,今日在江西賓館舉行了江鈴B股認購協議的簽字儀式,根據該協議,福特將擁有江鈴總股本的20%,成為其繼國有股之後的第二大股東。第一條消息的政治分量是不言而喻的,第二條消息的經濟分量也是不言而喻的,兩者排在一起,應該並非出自於編輯的匠心,而是它們共同蘊涵著一個事關江西未來的跨世紀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