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6(1 / 3)

千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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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存天理,滅人欲。”

理學總給我這樣一種印象:一方麵“主靜,主敬,慎獨”,“一念之頃,必謹而察之”,既合傳統修身的“克己複禮”之方式,也有“文革”期間老少中國人“鬥私批修”、“狠鬥私心一閃念”的意味。這該是一片細浪輕吻的沙灘,秋水與心境同澄明,白鶴與君子共起舞。這該是一片桃花源般的土地,路不失遺,夜不閉戶,不知貪婪猶如不知魏晉,處處塵靜似雲,人人恬淡如菊。如此說來,理學精粹,便是“藻雪精神”四字。

另一方麵,“不祥之氣,鬱於天地之間,鬱之久乃必發為兵燧,為疫癘,生民噍類,靡有孑遺”(《龔自珍全集·平均篇》)。這該是一片高高莽莽的叢林,因為密不透風陽光難以射入而顯得幽暗、森嚴,隻見世世代代,數不清的人影糾纏一起,漫漶一起,野兔一般亂嘈嘈地衝撞,豪豬一般風嗖嗖地搏擊。人們不知道這片叢林最終將要被金蛇似的閃電所擊中,熊熊燃燒起憤怒的雷火,隻忙著將一對對欲望的巨足,踩進滿是水窪的草地,爾後紅黃紫青的功名,便像水一樣豐沛地射出來……

天理與人欲,大約在理學的巨擘那裏是互為冰炭的,否則“存天理,滅人欲”這句話,不可能猶如天憲,成為近千年來指導知識分子的思想基礎。而人群中,聖賢總是鳳毛麟角,因此人欲便成了眼下滅不盡的賣淫嫖娼、盜版影碟、偽劣商品。而且,在封建社會極少生存與機會的選擇,整個價值係統均指向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式的科舉和仕途上,人欲就更被肥皂泡似的放大了。要再撮合起天理與人欲,於一塊理學那高明廣大的匾額上,這調料便一定是虛偽。

明代,是理學登峰造極的時代,也是江西科舉興盛的時代。“四方出仕者之眾莫盛於江西”,“天下之大,士之出於學校者,莫盛於江西、兩浙,吉安又江西之盛者。”(楊士奇《東裏文集》卷三)通俗一點說,贛地是天下讀書人最多的地方,據方誌材料記載,吉安府“環吉水百裏之疆多業儒”;廣信府“下逮田野小民生理裁足,皆知以課子孫讀書為事”;南昌府“市井多儒雅之風”……而天下讀書人裏,贛地又是想做官、官也做得多如牛毛的地方,所謂“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車馬多如簇”,對於一茬又一茬的士子來說,這不但是他們在寒窗下銷魂蝕骨的信條,多半也是他們以百姓為草芥的驕橫人生風景。

由士而仕的結果,大批江西籍官僚為各級統治機構的有效運轉自然起了積極作用,但取得官職的現任官員數量大大增加,而且他們的恩蔭子弟,也像潮熱的夏夜裏滋生出的蟑螂一樣爬滿了各地。兩者在政治上享有特權,經濟上豁免去賦役,且廣占田產。僅一個嚴嵩,被抄家後發現,其“廣市良田,遍於江西數郡”,在南昌、新建、宜春、分宜、萍鄉、新餘、清江、新昌八縣,共有良田二萬七千多畝,此外隱漏或貪官乘機侵吞者無法統計。其家人、鄉間豪紳的嚴年,則“富已逾數十萬”……有專家認為,江西科舉之隆,造成了江西的“官禍”之烈,明代尤甚。在袞袞諸公的如雨花翎下,贛地百姓的賦役之重、生活之苦,農民起義次數之多、規模之大,在全國均很突出。

順便提供一組數字。就在千年古村——流坑所在的樂安縣,1996年全縣財政收入四千餘萬元,全縣拿工資吃飯的有八千多人,其中副科級以上幹部八百多人,加上一般幹部超過了二千,倘若說每年每人的薪水總計約五千元,這就意味著一年的財政收入僅夠給幹部們發工資。在國民黨時代,全縣的行政機構是財政、民政、教育三科,外加一個保安團,攏共吃官飯的不過百把人。而現在全縣竟有了科級以上單位七八十個,即便是縮在縣委招待所一側、門口長年冷冷清清的縣標準計量局,也有七、八號人,在行政設置上,與農業局、林業局等大局別無二樣。

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因為人們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的領域分得越來越細,需要更多的人民勤務員設卡放哨;還是一種熵效應,其實官越多,帶來的問題也越多?誠如本年《望》周刊第44期《論壇》裏提到的當今一則民謠所說:“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坎多地不平,世間官多不太平”。一個最新的例子是,本年12月初的《南昌晚報》披露,本市剛建起的一家“垂釣俱樂部”,號稱投資逾千萬元,占地麵積三萬平方米。內中設有垂釣宮、海鮮樓、接待樓、歌舞廳、停車場等設施,一次可容納600人同時持杆垂釣。如此豪華的去處和不菲的釣價,自然令工薪階層望而卻步。11月29、30日兩天,據記者在現場統計,來此垂釣休閑的公車達七十餘輛,有帶小姐、情人的,有帶家人度假的,有帶客戶來深化感情的,沒有見到一個是騎自行車或徒步前來的。記者一番調查後發現,這些公車中,多是政府部門、執法部門、金融部門的,也有少數企事業單位的。公車釣魚與公款吃喝當然結伴而行,釣至中午,男男女女的“薑太公”們,進了海鮮樓美餐一頓,餐畢,送上來的發票裏,既寫上了這頓餐費,又打入了魚款……

明中葉以後,是理學愈演愈烈的時代,卻又是文人們普遍地失去了價值維係的時代。在宦官和錦衣衛的協助下,皇帝們總在文人裏盤點著一個個詔獄與棄市的腦袋。明成祖時期,僅僅在北京一地,錦衣衛就有十四、五萬名便衣特務。而遍布全國的特務機關及人數,遠比京師為多。這一大規模的特務專製統治,一直延續到明帝國的滅亡。專製製度的酷虐,使文人們長達近三個世紀的內心經曆,堆積著不堪重負的苦難與折磨,他們活得卑微而又空洞;同時,理學精神是百年老酒浸泡下的一根虎骨,靈魂總在呷著這酒的他們,其入世之心一定蠕而必熱,熱而必舉,舉而必堅,堅而必久。反差如此巨大的生存理想與生存境遇,空前地扭曲著他們的人格、蹂躪著他們的人性,在他們身上形成一種如果不能好好地活著,那就墮落地活著猶如罌粟花一樣妖豔開放的能指,以生命之輕來釋放生命之重。

於是,縱欲主義像暮色一樣不可阻擋地降臨了,“一個時代縱欲主義的盛行,自然不必把責任歸結到文人們身上,但是在明代這一特殊曆史時限下,恰恰是文人們將縱欲主義,從一般的政治腐敗現象推演為一種社會文化思潮。不誇張地說,明代文人正是那個時代一麵‘欲望的旗幟’”。(費振鍾《墮落時代》)

有論者以為,看明中葉以後的士大夫們的行動方式及其特點,用兩個字可以概括,即諂和訐,很少有人超出此兩字範圍。而在諂和訐上,江西的士大夫裏最具典型的人物,自當是嚴嵩。

還在禮部右侍郎的任上,他奉命去祭掃世宗父親的陵墓,回來後稟報說:臣去的時候,一路陰雨綿綿,祭祀的那日天空卻一下晴朗起來。更神奇的是,在棗陽采碑石的時候,一隻隻潔白的鸛鳥在半空中飛舞,令臣感動極了,真是天神眷愛啊!明世宗本來就迷信道教,信神信得邪乎,滿心歡喜之下,當即將他的官連升兩級,做了“留都”南京的吏部尚書。

此後,眼看著滿朝官員取悅於皇上的手段越來越豐富,有獻白鵲、白鹿、靈芝等“祥瑞”之物的,有獻詩賦與宮廷歌樂的,嚴嵩後來者居上,充分運用起自己的強項——對於皇帝心緒與意圖的揣摩、把握上,他絕對是個傑出的心理學家;對於以文字為原材料,編織起一種熱而柔軟卻又無形的物質,像一方在秋陽下曬過的絲棉,暖暖地貼去世宗的心褶上那些最敏感的部位,他絕對是個高效率的施工者——為皇上寫出了一篇篇齋醮時候禱告神靈的表文,即所謂青詞。於是,嚴嵩不久由南京調到了北京,先做禮部尚書,加封太子太保,又任內閣首輔。世宗並賜給他一方銀印,上刻“忠勤敏達”四字。搞到後來,唯有他寫的青詞,才能讓皇上滿意,史稱“青詞宰相”。

嚴嵩先後構陷過不少人,其中有曾經上書彈劾嚴氏父子的朝臣葉經、楊繼盛等二十餘人,也有他因索賄不成便橫加謀害的王抒……但他最懷有嫉恨之心的,乃是內閣裏的同鄉夏言。

嘉靖一朝的內閣,可謂整個一個溜須拍馬的班子,如果說浙人張璁、贛人桂萼,首先以水浪般波動的長舌點燃起了諂焰,夏言也因善製“青詞”曾獲世宗歡心,位居內閣首輔後讓一大批士大夫們發現,他們所處的時代並非建功立業的時代,而是一個需要諂諛的時代;那麽,在嚴嵩手裏,諂焰漫漫,紫煙團團,已將這個時代燒成一片文人靈魂的灰燼。

大約在道德的墮落者間,彼此最願意區別與強調的東西,就是誰是道德的高尚者,夏言仿佛擺出的就是這一架勢。他入閣早,名望重,對嚴嵩這個接班者視如宵小。平時辦理公務,從來我行我素,隻求皇帝批準,不和嚴嵩商量。據說,後者幾次下帖子請他吃飯,他都不來。最後總算答應了一次,嚴氏父子等了老半天,他來了,入席後什麼話不說,隻喝了半口酒便告辭了,嚴嵩深以為奇恥大辱。夏言掌握了嚴氏父子大量的劣跡,是欲擒故縱,還是時機未到?反正在他要向世宗舉報之前,嚴嵩幾次帶著兒子世蕃,登門求情,本不打算與後者照麵的他,在家人受賄重金之後,在自個的床頭,接受了這對父子大約一定會動之以鄉情的磕頭求饒。

鄉情可能是無價之寶,卻也可能一文不值。夏言本以為由此能將這個老鄉製得服服貼貼,沒有料到的是,後者利用能經常接觸皇帝的機會,屢屢攻訐前者“專橫”。不久,因為收複河套地區兵敗,追究起責任來,是夏言支持了禦史曾銑的主張,世宗一怒之下,殺了曾銑,又罷夏言的官。收束起殿下一張大快朵頤的臉,嚴嵩在皇帝耳邊拾掇起往日的非非怨怨,世宗又生一念,不如幹脆殺了夏言……夏言當然不是人民的好“總理”,但在兩個贛人間比起來,人民更痛恨嚴嵩,京城廣布著一個民謠曰:“可笑嚴介溪,金銀如山積,刀鋸信手施。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

前麵已經提到,明朝由“江西幫”主持朝政的局麵,從永樂初,一直延續到了成化前期,大概是1404——1468年左右,前後達六十餘年。但贛人在中央決策層影響的灰飛煙滅,是在嚴嵩終於倒台之後;就是在嚴嵩所處的明世宗嘉靖朝,大概在1521年後的四、五十年裏,贛籍士大夫布列朝班的狀況,依然令人為之矚目,除四位宰相裏有三位是贛人,有人統計,先後在中央任職的贛籍要員還有,吏部尚書五人,該部侍郎七人。禮部尚書五人,該部侍郎七人。刑部尚書三人,該部侍郎十五人。工部尚書四人,該部侍郎七人。如果再算上都禦史、副都禦史、翰林學士、國子監祭酒,贛籍要員們可以編成一個連了。

據此,人們便有理由反引出一個推論,要在一個政治上異常酷虐的朝代中苟且偷生,而且還能夠官運亨通,江西的士大夫們唯有一個可能——那便是表現得比一般文人們的墮落還要墮落,或者說在絲毫不以理學為道德屏障,卻以其為一塊玫瑰色的遮羞布上,表現得分外無恥……

隻能由曆史學家們來證實這個推論。在贛曆史的人物長廊中,既有令我們翹首令我們自豪的文天祥、方誌敏這般光耀千秋的偉大鄉賢,也有讓我們唏噓令我們沉思的解縉、羅隆基這樣悲音繞梁的諤諤之士,再有那些逆曆史潮流而動或者像瘴鬁一樣毒化時代風氣的大奸大偽……贛文化才能比較清晰地凸現出它的正麵因素與負麵因素,並如一塊多次淬火、不易碎裂的鐵,堅韌而又恰如其分地鑲嵌於當今贛人的心理框架上。

即便是走出了黑暗的封建王朝,在人們的生存空間獲得了較大地改善後,但隻要仍缺乏現代大工業的曆史,層層疊疊的村落與鄉村中國投影下的城市鋪滿了大地,小農經濟患均不患貧的目光分割著心靈的天空;隻要仍缺乏對權力的製約機製,一種擔心失去眼前權力、向往更大權力的永恒焦灼,造成一個畸型的心理空間,在這個空間裏人性中美好的一麵漸漸地枯萎老去,而陰鷙的一麵卻海綿遇水似的豐滿開來……互不提攜,彼此戒備,勾心鬥角,尋機傾軋,便作為文化積澱的一部分,總在官場上劃出一條習慣性的軌跡——

1938年7月間,國內正是一派國共合作、統一戰線的高潮。省政府主席熊式輝在南昌郊外的梅嶺辦了一所“江西地方政治講習院”,自稱要將其辦成贛省的“民主櫥窗”。延聘為該院導師的有許德珩、羅隆基、王造時、雷潔瓊、潘大逵等著名學者,又請蔣經國擔任院軍訓總隊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