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江西處於一個這樣的悖論之中,經濟要發展繁榮需要人才,經濟沒有搞上去之前,又難以留住人才。要解決這個悖論,我覺得對個人來說,很難提出一個完滿的答案,要不就是領導下決心打破一般常規,給知識分子以可以保持體麵生活的收入水平,要不,就請領導高抬貴手,讓沒有脫貧的知識分子去沿海脫了貧再回來……
我曾自嘲自己是“職業殺手”,那意思是說,因為此生遭受的曲折磨難太多,我的心已渾如一個煙缸,任憑多少各色情感的“煙頭”戳進去,都不會有多大的反應了。可聽完這位同事的話後,我的嘴裏滿是苦澀,而心頭已是一片酸楚。又給我眼裏一股潮熱的,則是南昌電台原《溫馨港灣》節目主持人梅莉女士的一番話。《溫馨港灣》因主持人和無數聽眾以真情與信賴,去奮力抵禦一種情感功利化與粗鄙化的生活方式,因而在南昌市民中享有廣泛的聲譽。前不久,廣東一家電視台想要聘請梅莉去工作,大概她為此去了一趟南方——
當我走下飛機,看到出租車外飛逝而過的燈火通明、熱鬧輝煌的一個個特區廠家時,猛然想起從南昌機場駛出時四周那無聲無息的黑暗。突然間,眼淚就掉下來了。廣東人才濟濟,打個比方吧,我為什麼也要擠進去,做一碗紅燒肉來端給已經吃膩了紅燒肉的廣東人吃,而不留在故土做出一碗碗紅燒肉,給喜歡吃我燒的紅燒肉的家鄉的親人們吃呢?
我為前者的離開故土而嗟歎;
我為後者的守望故土而感動。
前者無疑是現實主義者,如同後者一定是理想主義者。倘若我們的生活,不能讓更多的現實主義者那灰蒙蒙的臉上一點點地紅潤與光彩起來,雙眸裏漸漸溢滿對於現實的欣慰,對於未來的憬悟,好像插進素瓶裏的靜水中的一支玫瑰,全副身心終於站在了理想之上,疲憊在鬆弛中漶散,浮躁於安謐中寧靜;那麽,重重疲憊與屢屢灰心的生活,就隻能將當今本來就不多的理想主義者,批發成現實主義者。“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頭,這一去要多少時候,盼你也要白了頭……”也將有更多的贛人,在心中唱起贛版本的《走西口》。當真的有一天,理想成了一座闃無人跡的空城時,更多不想走、也走不動的贛人,則會在腦海裏時常浮現出本土先民們的圖騰:虎和鳥,宛如天狼星一般冷峻注視著的,是曆史一片蒼古、寥寂的原野,原野上颯颯地響著漫不經心卻似乎有幾分詭秘的風……
我深知在以官本位結構的社會生活中,一個文人話語的渺小。而一個官員在他權力可以投射到的圈子裏,即便是酒後的一句醉話,也幾乎能讓滿場子的桌子跳舞。我卻還是要在這裏喊出一句話來,我深信,它不但火炭般烙燙在我的口裏,也烙燙在一切憂慮、關心江西的現實與未來的人們的口裏——江西的當務之急,應是不再以總飄在雲端或半空中的關懷、呼籲,而是以勒緊褲帶也要付出的切切實實的調控措施,留住仍在流失的人力資本。
當代江西,大概再難重現曆史上曾經有過的盛景了,隻會壓力更大,日子更難。贛人唯有埋頭苦幹,準備十幾年、幾十年的默默無聞,充分利用大京九把江西拉近了大海、並將促進南北兩頭經濟協調發展的區位優勢,緊緊抓住國家主體區域政策的轉變中,南昌——九江,將成為下個世紀我國十大經濟熱點地區之一的機遇。所謂控製理論上的“馬太效應”,即是《馬太福音》裏的一句話:“讓富有的更富有,讓沒有的更沒有”。贛人不該、也無法阻攔“富有的更富有”,卻必須力挽狂瀾般力挽“沒有的更沒有”。為了江西不將陷入明日“沒有的更沒有”的境地,即使我們今天是手握長矛和一扇巨大風車作戰的唐吉珂德,可我們還得繼續騎在那匹瘦馬上英勇拚搏!
我總覺得今日的贛人身上頗有幾分悲壯。其實,有著五千年文明的當代中國,又何嚐不是如此?
不僅要背著異常沉重的曆史包袱,以世界7%的耕地養活世界上22%的人口,這22%的人口眼下隻生產不到世界上2%的國民生產總值,大約相當於世界人均水平的十分之一,發展中國家人均水平的二分之一;還要應對同樣的各方麵的馬太效應,以日益膨脹的人口與日益萎縮的資源,去實現一個龐大的現代化計劃,即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裏,實現西方國家花了二百年才完成的由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型。在這一過程中,對外掠奪不行,糟蹋環境不行,提前耗費子孫後代的資源不行,兩極分化不行,國家瓦解犯罪橫行不行……大概西方老牌資本主義國家致富的途徑,中國都不具備。前蘇聯、東歐國家為社會轉型而不惜付出的“休克”代價,中國也都付不起。然而,中國人的事業還必須成功,在飽受了近二百年的動亂、磨難,在曆經了種種的選擇、挫折之後,現代化成了中國唯一的出路,也是社會主義能否在這顆星球上存在下去的背水一戰……
可見,對於當今幾代的中國人,曆史與現實的條件是多麼的苛刻!
於是,本文力圖在中國文化的坐標係上描摹贛地,有了又一層意思——無論是對於江西的未來,還是對於中國的未來,我們的態度都不能過於樂觀。在這接近世紀之交的時候,其實憂患遠大於歡樂。
我隻相信這一點,當一個傳統中國鄉村中國內陸中國,在朝著一個現代中國城市中國沿海中國發生全方位地深刻嬗變時,中國才能一改一張被風雨鞭打、青銅般剝蝕的老臉,俯瞰一片生龍活虎、流光溢彩的大地神州;江西才能一除精神上堆積的皮下脂肪與贅肉,澎湃起我們先人一切的光榮與夢想……
1997年9月——11月一稿1997年12月——98年元月二稿
於南昌市老貢院(即科舉年代省城開考鄉試的舊址)
特注:
我想,倘若沒有1994年春的那場關於贛文化的大討論,就不會有本文今天的問世。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腳下,早有一塊儲量豐富的大油氣田,本文不過是這塊油氣田上的一口鑽井而已。但願日後能夠有更多的鑽井站起來。
在采寫本文的過程中,我先後得到了南昌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邵鴻教授、哲學係鄭曉江教授、中文係陳公仲教授、曆史係黃細嘉副教授和江西師範大學曆史係梁洪生副教授的寶貴指教。上海東方出版中心的褚贛生副編審,更有力地推動了這一選題的形成和觀點的明晰。謹借本文出版之際,向以上諸位先生致以誠摯的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