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秦兵馬俑的臉2(2 / 3)

這是當今的贛人,又尤其是贛文化人很值得思忖的一個文化現象——

五十多年以前,走出了故土層巒迭嶂的幾十位青年老表,團結而又各司所長,執著如牛而又熱情似火,以“看滇池金波蕩漾,西山白雲蒼蒼”為胸襟,以“願後生有為,先賢勳業共輝煌”(以上引自《天祥校歌》)為己任,硬是從昆明南城腳下原本破爛不堪的“江西會館”開始,辦出了一所堪稱抗戰時期國內教學水準首屈一指的中學,有數字為證:1946年,南京政府教育部舉辦了抗戰勝利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出國留學資格考試,在全國七年來大學畢業的精英幾乎都參加了的這次考試中,總共15塊金牌獲得者裏,有10人是清華或西南聯大畢業生,而在這之中,又有4人是天祥的師生。

當時,大後方不少黨國要員的孩子,都以進天祥為榮,諸如國軍總參謀長何

應欽的公子便在此就讀……解放後,天祥中學更名為昆明第十一中學,直到今天,其優良學風和較高的高考錄取率,仍在市民中有口皆碑。

這幾十位青年老表,不但在異鄉弘揚了贛地綿厚的辦學重教傳統,更標識了一種既無半點自傲又無絲毫自卑、既包容四方又吐納本我的自由心態。

今天的贛人,又尤其是贛文化人,有沒有這樣一種大氣似寥廓萬裏霜天的心態呢?說實在話,直到今天為止,開起有關振興贛文化的會上,總是口若懸河的知識分子們,自然包括鄙人在內,在異質文化的衝撞與同構中,尚沒有拿出一個足以讓贛人充滿自豪感、讓贛地增強凝聚力的文化工程。雖然也有人走去了外地,他們之中不乏優秀人才,但他們的離去在某種程度上,隻反映著贛文化的流失。據我在海南、廣東等地的了解,在異地的他們也少有來往,正如有人形容的,彼此的關係像刺蝟,不能靠得太近,靠得太近了,就會相互傷害……

父親,知子莫若父,祖父對你的擔心不無道理——

在天祥中學時,你給學生上的是國文課,卻在課堂上講起了馬克思、唯物論和辯證法,這是你的“業餘愛好”,曾讀了這方麵的不少書籍。你以為馬克思主義是一門科學,而科學就應該在課堂上占有一席之地。學生們沒有誰去告密,他們聽得眼裏天高地闊,胸中星駛雲奔,但下巴上剛剛長出茸茸軟毛的青年人,一旦興奮起來,總有講漏嘴的時候。

特務機關嗅到了什麼,他們來到天祥,校長鄧衍林趕緊出來接待,他是西南聯大教育係畢業,辦教育很有一套,把西南聯大的優良學風推廣來了天祥,且有北大老校長蔡元培兼蓄包容、愛護人才之風範。特務們咬定,你敢在課堂上肆無忌憚地宣揚“共匪”革命之理論,必是共黨分子無疑!

鄧衍林笑道:胡正謁這個人我了解,不過就是一張嘴喜歡誇誇其談,共產黨哪會要他?他們要搞什麼活動,可是魚不驚,水不跳……

憑著天祥在昆明的廣泛影響,鄧校長常常周旋於達官要人們中間。他的話,即便是笑說,可還是讓特務們感到了一定的分量。你得以有驚無險地離開昆明,於45年8月,應聘去了東北大學法律係。次年8月,你被晉升為副教授,這時你隻有28歲。

1996年8月,從廈門大學法律係主任位置上退下來不久的何永齡教授,來到南昌看望你。他的中學時代是在南昌一中度過的,嗣後,他在《南昌一中老校友通訊》上發表了一篇題為《敬訪老校友胡正謁》的文章,文章的落款是10月16日,遠在廈門的他,決沒有料到,此時你已經因為摔交而左股骨錯位,先送醫院又回家中,臥床不起已近一個月了……文章中提到:

胡老師原在東北大學任教,1947年才轉廈大任教。胡老師為我們開的課為法理學,1948年後也開過刑法課。胡老師學識淵博,他是老北大,當時北大刑法名教授蔡樞衡對胡老師十分愛惜,胡老師又是蔡教授的得意門生……胡老師給我們上課,講法理學,首先是講時代背景,再論述每位法學家的法學思想,其中均首先講清每位法學家的哲學思想、政治思想,對每位法學家思想均是以曆史唯物觀點,作出精辟的分析和評價其在法理學中的地位。我在學習中初步領會馬克思主義,是由此開始的……

胡老師在中國法學界是早期傳播馬克思主義法學的先驅之一,我們作學生的,受益良多,法學成為科學,什麼才是法學,我才有所了解……我們受到他的教誨極深,胡老師在廈大時,廈大地下黨同誌也十分尊重他,我也常去送進步的書刊或報紙給胡老師看,如送毛主席著作《將革命進行到底》、《新民主主義論》等小冊子,胡老師也非常認真地閱讀,在那時,有這樣的老師是極其難得的。

父親,由此看來,熱愛祖國,擁載真理,熱忱於新思想的傳播,不滿於國民黨的黑暗統治及腐敗政治,在你是一貫的,而這確有可能讓你毅然走向當時社會的反麵……

大約是61年春末夏初的一個傍晚,下放在進賢縣一個養殖場監督勞動的你,進了縣城民和小學,來看望在此住讀的三個弟妹。剛剛看了《青春之歌》的大妹妹,問你:這長篇小說裏寫的,不就是你們這代人的事情?當時,共產黨在大學裏的活動,是不是像小說裏寫的那樣如火如荼?

你說:它略微要比我進北大早上一、兩年,進去一年後我們就南下了。在我的印象裏,黨的活動是很隱蔽的。

你還講起了在天祥中學時,該校創辦人之一的熊德基,就是當時西南聯大地下黨總支書記。熊德基離校後,許師謙、李曦沐、朱光亞等先生又先後來天祥教書,同時從事革命活動。但在你的記憶裏,熟悉他們的師生朋友,都是在解放後才知曉他們是中共黨員的……

大妹妹又問:那時,你幹嘛不參加共產黨呢?

她的潛台詞多半是,倘若那時你加入了共產黨,解放後大概早就像熊德基一樣進了北京城,不說要在哪個部門裏當個官,起碼政治上進了保險箱,那我們幾個孩子,眼下就不用去害怕天天晚上旁若無人地在床上嘰嘰嘎嘎穿梭的老鼠。其時正是“天災人禍”時期,老鼠們也跟著倒黴,處處窺探,處處落空,最後竟盯上了唯一住校的幾個弟妹的腳皮,早上起來,腳背、腳板上總是斑斑血痕……

大妹是天真的,倘若那時你真加入了共產黨,命運有了一番新的書寫方式,眼下腹空如洗的老鼠們,自然再也咬不到三個孩子的腳皮,可在這個世界上也就沒有我們了。像是自嘲,又像是有幾分認真,你告訴她:

我怕死,如果我不怕死的話,我早就到延安了……

父親,盡管你曾讓祖父忐忑不安,但你的血脈裏多少流動著他老人家的性格因子,他是個生性膽小的人,而要幹革命,無疑得要膽大。或許這是你未能投奔延安,而以教職為業的一個原因,但卻不是主要的一個原因。

我想在學術和政治之中,你是曆來看重前者的。當政治結合到了社會實踐之中,你敢於在政治上發表意見,推崇光明,鞭撻黑暗,可這對你而言,與其說是一個政治立場問題,不如說是一個是非判斷問題。其實,你是不懂政治的,又尤其是中國的政治,這一點在日後的反右運動中已得到了證明。

在教授、學者和文治武略的革命者之中,你是有誌於前者的。你沒有解民族於倒懸、救百姓於水火的宏大氣魄與誌向,這意味著縱橫捭闔,雷奔火突,金戈鐵馬,血湧成河。而你向往的,則是書齋裏的扁舟獨釣,靜水深流,講台邊的獨步風香,噓氣如蘭,既合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審美理想,又有幾分小資產階級布爾喬亞的味道,既能化袖下桃李為民族複興之棟梁,又能讓自己著書立說,大雁留聲於文化史、學術史的無垠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