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秦兵馬俑的臉2(3 / 3)

這裏,給你的人生予以裏程碑式的影響的一個人,便是前麵何永齡先生已經提到的蔡樞衡了。

蔡先生也是江西人,生於1904年。在國內沒有讀過大學,15歲時東渡日本,先後就讀於中央大學法律係及該校研究生院、東京帝大法律係及該校研究生院。在日本14年期間,他博覽群書,苦心鑽研,建立了一個嶄新的刑法學體係。1933年學成回國,即被北京大學聘為教授。

既有鄉情,又有師生之誼,耳濡目染之下,你對蔡先生言之有據、論之有理、將建立體係視為概念推演係統的治學方法,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同時,對他刻苦攻讀,壘城於筆墨之間,不過而立之年已是國內刑法學界的泰鬥,享有廣泛的聲譽之外,也享有頗為優裕的生活,在抗戰前的1936年,蔡先生的教授月工資是400元,而當時的米價是6元錢便能夠買上150斤,你也一定投之以仰慕。

父親,你顯然打定了主意,朝著自己的理想之巔,加快走去。在那個年代的北大,唯有晉升或自然減員空出了一個講師名額,你這個助教才有希望晉升為講師,其他大學大體亦如此。於是,我發現你在八年裏,先後接受了四所大學的聘書,流動的結果是,由一個小小的助教,晉升為了副教授。無疑,你抓住了每一個機會,又珍惜著每個機會。你是凡人,有著凡人都有的功利心,卻不為它所縛而目光短淺,在每一所學校,每一批弟子麵前,大約都如何永齡教授在前文裏提到的——

胡老師治學嚴謹,論述理論,剖視理論,極其細致,尤其是引導學生思考,弘發性教學,更是一種思辯過程的分析……胡老師不僅在教學和科研領域貫徹馬克思主義,而且做人做事從來都是老老實實,心中隻有人民……

父親,作為你的弟子,我恐何先生多有溢美之詞,心中是否“隻有人民”,我不敢說。我敢說的隻是,在你的心中,師長和黨總是高山仰止,這絕對是一個事實。

1949年,蔡樞衡先生在做著北京大學的教授之外,又應聘為設在南昌的國立中正大學的教授,還擔任了該校的校務委員會主席。他金牌幾道,風風火火,要你回江西。其時,你已在廈門大學法律係任教一年半,且娶妻生子,在有了不抱便涕泗滂沱,一雙小腿“咚咚”地敲著床板,故取小名為東東的我之後,大妹又在母親的肚子裏簽了到。廈大,瀕海靠山,海平如鏡,山勢秀蔚,或落日熔金,環山幽翠,或濤洗明月,清光無極。無論是做學問,還是居家過日子,這裏都是一個好地方。母親不願來,你也猶豫著,最後,蔡先生講了一句話:

胡正謁,如果你不來中正大學教書,那麽從今往後,你就不要叫我是你的老師,我蔡某人也沒有你這個學生!

你屁顛屁顛,攜婦牽雛,回了南昌。這時離南昌的解放,隻差兩個月。

父親,你對黨更無二話。

解放後,大約除了北京大學等一、兩所高校還保留著法律係,使得“法律”這個詞,沒有像恐龍時代一樣在中國絕跡,其他學校的法律係都撤消了,道理很簡單——

列寧講,什麼是國家?國家就是軍隊,法庭,就是監獄,警察。按列寧的論斷來理解,政法工作就是國家的刀把子。舊法學講在法律麵前人人平等,而法律的本質就是階級壓迫階級。舊法學講訴訟程序,工人、農民哪懂什麼程序,這顯然是刁難老百姓。舊法學鼓吹在法庭未判決之前,對罪犯應該實行無罪推定,這又是資產階級標榜“人權”的虛偽把戲:在無產階級看來,既然已是被告,便確定無疑地成了罪犯,對他們不實行有罪推定,罪犯是獲得了“人權”,可人民群眾的“人權”卻被剝奪了……一句話,舊法學理論必須拋棄,舊司法人員必須審查,該調離的,立即調離。

一位五十年代在司法部工作的老人告訴我,在經過“大掃除”後的北京司法界,能留下來的舊司法人員似雪泥鴻爪,而大量湧進來的,是一批血氣方剛、磨拳擦掌的工人和店員,他們是在“三反”運動中湧現出來的鬥爭資產階級的積極分子……

你肯定為自己的經曆感到慶幸。

解放前,你沒有參加過任何反動黨團,一直在大學裏教書,既未做過法院的法官,也沒有掛牌去當一名律師。否則,一解放,不給戴上“曆史反革命”的帽子,也麻煩多多。我聽說,在北京大學,解放前做過北大法學院院長的一位教授,因為曆史上與國民黨有點瓜葛,在思想改造運動裏整了又整,就是不讓他過關,他絕望地說:你們不要再給我說什麼思想改造了,就算我頑固不化,為國民黨殉葬了吧!據說,毛澤東也知道了此事,勸阻道:不要再搞了,再搞就過了!在西南政法學院,一位在國民黨法院裏做過推事官的教授,更是過不了關,回“人間”無望後,買了一張去“地獄”的船票,在走長江的客輪上跳下沉江了……

慶幸之外,站在自己被埋葬了的專業的屍骸上,你一定擺出了一付枯木逢春的樣子。

你將昔日的“業餘愛好”鋪排於陽光之下,從中抽拂出那麽多綠意茸茸的枝條——《社會發展史》、《新民主主義論》、《中國革命史》、《馬列主義基礎》、《馬克思主義哲學》……你擔任的課程,一年一變,甚至一學期一變。組織上顯然注意到了你解放前清清白白的曆史,也滿意於你總在努力跟上時代的步子,當中正大學改名為南昌大學時,你被委以全校政治課的負責人,52年南昌大學又改製為江西師範學院,你擔任了院馬列主義教研室主任,而且在51年建國後高校的第一次評定職稱裏,你便被升為正教授。

父親,57年前的那七年,是你這一生最忙碌的日子。

自己堅持上課,任課時數還是教研室裏較多的一個。又花大量精力在青年教師的培養上,你要求他們在上課前將寫好的講稿送來審閱,在作了認真的修改後

,還要告訴他們為什麼要這樣修改。接著,組織他們先在組內進行試講……你還經常接受上級交給的任務,為黨報撰寫宣傳唯物主義、批判唯心主義的文章,去省委機關、其他院校、大型企業等地方,作專題講座或輔導報告。

大約是膨脹了一種得報答的情感,你幾乎忽略了天倫的情感。

你長期不住在家裏,在院單身宿舍裏有一間書房,房裏搭了一張床。吃飯也多不回家,得保姆給你送去。孩子們很少見到你,在我的記憶裏,隻有一個辦法,能夠經常看到你,那便是做作業馬虎了事,錯誤多的不忍卒讀,母親便會大義滅親,將我送去你的房裏,在你書桌對麵的一張矮桌邊坐下,神思一旦走馬,便會觸到你那威嚴的目光……

為工作、為別人大把大把地揮霍著時光,胃痛發作起來,額頭上沁出的冷汗猶如一條條蚯蚓在竄動,也舍不得在11點鍾以前上床休息;你對自己的孩子卻十分吝惜,沒有帶我們去過一次公園,看過一場電影,或者參加過一回家長會。甚至想要親昵、嬌憨你一會兒,以便能從長年置於你床頭的一個點芯盒裏,混來一塊桃酥,或是一塊在五十年代令人垂涎不止的薩其馬,也很不容易。

現在想起來,那時我看你沉醉於書房“王國”的感覺,大概有點像前些年喪家之犬般的越南難民,飄浮在海麵上打量一個富甲亞洲而又冷漠的香港……

父親,你忽略的不僅僅是我們五個孩子;

其實,你在根本上忽略了自己命運中冥冥裏確實存在的玄機……

東東

1997年2月26日——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