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秦兵馬俑的臉4(2 / 3)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不是57年打了右派,這一回我也死定了!

父親,你慶幸太早。1968年6月至同年12月,你受我的牽連被隔離審查,已過天命之年的你,在精神上或肉體上,都受到了極大的摧殘,可謂與死神擦臂而過(請參閱附件二)。次年9月,你隨學校去了井岡山,此後的日記裏,屢屢有這樣的記載——

上午去下坪醫院找汪金明醫生看病。汪在我右乳右上側拔火罐一次,左右兩手按摩一次,並囑我後日住院檢查治療……

今日汪為我在左右手上腕、右乳右上側、脊椎等四處敷藥,並二次內服小丸各五粒……

今日在身上四處換外敷藥,因下坪藥店謂有三七出售,乃請汪醫師開藥方,購得二帖有三七在內之中藥……

你的第二次下放,是在“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所謂“解放”後,即由1970年9月至73年7月。一場大革命的價值取向,不是將農民變成知識分子,而是將更多的知識分子變成農民。經過這三年,若摘去眼鏡,看上去,你和一個老農已經沒有什麼差別。

當然,村子裏的人們羨慕你這個老農,他們聽說你一個月的工資和縣委書記的不相上下。這錢卻幾近像一隻鳥,不過在你身上棲息一陣,落下幾根羽毛,很快就撲簌簌地飛走了:“寄母17元”,“寄東東18元,小蘭14元”,“彙毛頭15元,璐璐14元,小媛14元”,“接東東8日來信,索款,因尚未接到7日彙去13元故也”……此類記載,日記中彼彼皆是。

遣散回鄉、年逾八旬的祖母,飄零四處、努力勞動卻混不圓一個肚子的孩子們,誰都有種種的理由,要你火速寄錢救急;而驚魂甫定的你,像頭負傷的老狼鑽進林子裏,給自己舔著傷口,隻唯有一個必須寄錢的理由……

村子裏的人們還會羨慕你,不必為掙工分而日曬雨淋,除了去生產隊裏算算帳,到大隊、公社跑跑腿,再就是在自己的菜園裏鬆土、施肥……你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呆在自己屋裏。他們卻難體會一股鰥夫心理和生理上的淒涼,宛如你那陰濕得初春也要烤火的小屋裏的寒氣,總在你的胸臆間彌散……

在院圖書館勞動的日子裏,你曾收集了曆代名人們留下的大量妙對,各地名勝處的楹聯,以及各國的一些智力遊戲。現在你把它們翻撿出來,一一品嚐把玩,用以自娛。你做得最多的是抄錄唐詩,尤以杜工部的詩為最。很多的日子裏,隻需一首讓你用還是在讀私塾時學來的調子反複吟哦的杜詩,再有一盞將你搖頭頷首的身影昏昏投上泥牆的燭焰陪伴,一個月華如遍地清霜的夜晚,或是簷下雨聲嘈嘈切切的午後,便在渾然不覺中打發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杜甫《贈衛八處士》)

如同“文革”是共產黨人發動的,“文革”也是共產黨人結束的;即便在當時知識被許多共產黨人貶為草芥,但在黨內也有人視之為明珠。你多次在孩子們麵前感念一個人,他是六十年代的江西師院中文係黨總支書記、以後擔任了改名後的師大黨委書記,現在是省人大常委會教科文組副組長的鄭光榮先生。在你被驅逐下講台六年之後,依然是高擎階級鬥爭之劍的歲月,是他第一個接納你重新上了講台;在你第二次下放達三年之久,潦倒淒婉於柴門茅屋之中,又是他將你調回學校,由此我們天各一方的五個孩子,得以逐漸向南昌聚攏……

你無以回報,隻能去做一盒小小的萬金油,始終擺在領導視線所及的地方,腦熱便去塗腦,手癢便去擦手。此後的四年裏,你上了《中國古典文學》、《馬恩列斯與毛主席論文藝》兩門課,又一個人重開了《邏輯》。

父親,我還記得,1976年10月,我正在南昌幫助編稿,在編輯部聽說了“四人幫”一朝覆滅的小道消息後,急忙趕回家去,那時我們家住南區靠馬路的木板平房裏,低矮,透光性不好,且灰大,但比起前兩年蜷縮在教學大樓一側被封死的樓梯的幾層轉角處,便算是住進了國賓館。你佝僂著個背,在門口生煤球爐子的火,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頭發全白了,清臒卻開始隱隱現出老人斑的臉上,頗像是一片飽經風濤但總是等候到失望的海灘,如果說鼻梁是一條倒置的舢板,那麽縱橫交錯的皺紋,便是攤開在地上的亂糟糟的魚網……

你對我告訴你的事情,反應不如一般人那樣強烈,當然聽得頗有興味,卻遠沒有直嚷著要去買蟹打酒般的雀躍。當我站在了你負重已近六十年的生命之橋上,我一下就理解了:

眺望一端,二十年前,並不是“四人幫”給你們帶上的“右派”帽子;展望前程,在一個有著十億人口而又瀕臨經濟崩潰的大國,困難如山,糾葛如流,百廢待舉。有哪位領袖能夠日理萬機之外,還冒越雷池之大險,念叨起不過百萬、且已漸入晚境的前“右派分子”?

而曆史,即便是一條光榮得以大理石貼麵的大道,在它的下麵,總是埋葬有遊散的冤魂,卷曲的骨架。

父親,我們這時尚沒有這樣的眼力,看到在1978年,尚在雲遮霧幛裏徘徊的中國,終於觸著了自己曆史的快進鍵!

而且,我們也忽略了一個人——胡耀邦。

解放後他長期主持團中央工作,幾乎每有大事小事,都要考慮毛澤東在怎麼想、怎樣看。大抵先默想一番,再用手摸摸腦袋:“哎呀,不知主席的盤子怎樣

?”那一臉虔誠的神情,讓在他身邊工作過的人,至今還記憶猶新。我曾聽說,在1957年,團中央打的右派,其比例之高,在中直機關裏是名列前茅的……

二十年後,正是他破門而出,以詩人般的正義感與熱情,驅湧著一身的膽汁質,刮起了翻案風。他擺出來的架勢,不僅是要推翻少數大案要案,或是經“禦筆”欽點的幾件鐵案,而是要推翻解放以來所有政治運動中被錯整了的冤案。

當時在京都,大門口排了長隊的地方,不是緊俏商品擺上了櫃台的百貨公司,哪一家在首輪放映外國影片的電影院,而是位於西單的中組部。滿城注視著這裏輝映星光的燈光,滿城傳說著“胡青天”匡正解難的故事。在此期間,胡耀邦常喜歡引用的一句話是:

思想的閃電一旦真正射入這塊沒有觸動過的人民園地,德國人就會解放成為人。(馬克思《黑格爾哲學批判導言》)

胡耀邦幾乎開創了一個人的解放的新時代。

他大氣磅礴地將人的命運還給人自己,這正是鄧小平能將斷層上的中國引向再生之途的基本條件之一。

因為1957年而蒙難的知識分子們的命運,終於提上了最高決策層的議事日程。1978年6月,中央統戰部協同中組部、公安部等單位召開了煙台會議,在草擬的一份文件裏,決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

一風吹去所有右派的帽子,在某些人看來,已是大大的善舉了,可此時全國尚未摘去帽子的右派隻有10萬餘人,在這之前多數已摘帽子的人,腦袋上依然扣著一頂無形卻結實的帽子“摘帽右派”。在寺廟的山門前吹吹打打,披紅掛綠,嫁娶新人,即使再熱鬧紅火,但這對隻能在青衫黃卷裏駐紮生命的和尚們,有什麼實際意義呢?

“我看到文件後感到不解決問題,因此寫信給胡耀邦同誌,主張對錯劃為右派分子的人要複查平反,並提到1962年中央統戰部當時的意見。”(李維漢《回憶與思考》)這個意見,可見當年的一份《關於右派分子工作的幾個問題的報告》裏:“如果領導上認為需要,和右派本人或家屬申請甄別的,可以甄別。對於確實劃錯了的,予以平反;對於可劃可不劃而劃了的,可以從寬摘掉他們的右派帽子。”

中央在采納了李維漢的建議的同時,又稍稍更改了他的建議。

那段時間,所有前“右派分子”們的耳朵伸得特別長,關於他們前途的小道消息,也像河魚的魚刺一樣特別多。我曾告訴你,在小道消息的透露裏,事情的經過大約是這樣的:

當最高層討論此事時,有一位副主席不同意給右派平反,往日裏總顯得神秘幽深的他,隻有到了類似的場合才會給人一點謎底,他從塞滿毛澤東“條子”的口袋裏,仔細找出一張,看清楚了,然後對同誌們說:某年某月某日,毛主席在何時何地對何人說過,右派的問題不能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