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秦兵馬俑的臉4(1 / 3)

不再是秦兵馬俑的臉4

《給父親的五封信之四:毛主席不要你操這份心》

父親:

1958年5月,當你被撤消教授學銜、工資降掉三級,調去院圖書館,以超定額一倍的數量,幹起了打印圖書卡片的活兒時,聽說曆來“思想左傾”的你卻被打成了右派,一定懊悔不迭的蔡樞衡先生,則調去了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法律室任顧問……

打1958年起,一直到1977年,整整二十年間,你一直走在一個釅黑如漆、苦雨浸濡的長夜,即便有時出現了幾縷淡淡的魚肚白,可也是萬木蕭索、心旋落葉的霜晨……

其間,你被下放兩次。

第一次是在1960年末,似乎是感覺到校園裏的活兒,洗刷不去你們靈魂的汙濁,不知是經你自己要求,還是組織上照顧,你被下放到母親所在的進賢縣青嵐湖水產養殖場。在1958年春的幹部上山下鄉運動裏,母親便像不小心闖進了海裏的淡水魚一樣,急著離開了南昌,原在院財務科工作的她,習慣了你努力跟著黨走、也被黨所欣賞的樣子,接受不了你被黨所唾棄的現實。

她在總場當會計,你被分去幾十裏外的農業隊裏挑大糞,種蔬菜,大約半個月放一天假,你才過來一次。這一天,你肯定風雨無阻,在一場大的風雨過後,你總想在家的屋簷下坐一會兒,不過這時一個家已經開始了殘缺,最小的妹妹在母親身邊,三個弟妹在縣城裏讀小學,而我一人在南昌剛上初一。你想貼近家庭的溫暖,身邊每有人飛來冷眼或竊竊私語時便手腳冰涼、臉上發燙的母親,也在尋求溫暖。

她的父母歿世很早,唯一一個哥哥頗為厚道。不知是沒娘的孩子卻偏偏心氣太盛,還是嫂子的一雙丹鳳眼,有些像汽車駕駛室前的刮雨刷,不時在她的身上刮來刮去,於是靠哥哥念完初中,她便去公路局裏找了一份事做。她本以為這輩子交給了你,就等於上了一份溫暖的保險,你讓她深深失望了。也許在過去風光的那幾年你就啟迪了她,也許是總被歧視的氛圍提醒著她,她急於想投入黨溫暖的懷抱,入黨申請書已經交上去一年多,她從別的類似境況的女人那裏獲得了一股動力,隻要與丈夫徹底劃清了界線,好夢就會成真。母親堅決要求調走,並提出與你離婚。

父親,在婚配問題上你可能是個唯美主義者,據說在北大念書時,班上便有位女同學對你眼波迷離而又繾綣,畢業後還癡癡等了你幾年,你則心靜似秋水,覺得這位小姐的容貌難以跳出芸芸眾生。直到你經人介紹,認識了母親,那年她26歲上,皓齒明眸,麵如滿月,唇不施而紅,眉不描而黛,即便是她留下的生了兩個孩子後的照片,今天讓我的朋友們見了,他們也讚歎道:你母親當年真漂亮……本來也看重學曆的你,隻聽介紹人說她中學畢業,也未搞清楚這中學,是高中還是初中,便一頭栽進了她的“賊船”!

父親,我難以體會當時你是一份怎樣的心情:是刮目相看她政治上如此要求進步,還是自責於自己牽連了她,已經是五個孩子的母親卻不能安定下來,還得拋家離子,孤旅天涯。我後來知道的是,你不同意離婚,你說:這麼多孩子,我們也得現實些……

你給母親立下了“軍令狀”,如果在三年之內自己摘不了“右派”帽子,你就一定同意離婚。畢竟夫妻一場,母親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有著鐵石心腸,或許她的這一著,本來就帶有給組織上“作秀”的意思。家在表麵上還存在著,可實際上無聲息地斷裂開來,母親帶著最小的妹妹,去了一百多公裏外的永修縣三角圩水產養殖場……

次年端午節前兩天,像個運輸大隊長的母親,先到南昌給我卸下了一瓶鹹菜燒肉、一瓶油炒黃豆。我10歲的兒子將永遠不能理解,在那餓得體育課都不得不被校方免掉了的初中歲月,它們的出現,不亞於今天的人們,在天幕上看見了那噴出幽藍光芒的飛碟……母親又顛顛撲撲去了進賢,卸下那些她自己省下來、又通過關係買到的一些農副產品。

在南昌時,她已聽說,中央最近下了個緊急文件,要各地將下放去了農村、農場的右派裏的高級知識分子,立即調回城裏。93年我在北京時了解到,中央機關下放去了北大荒的右派分子,也是這時回到北京的,這是在像北大荒風雪一般正肆虐全國的大饑饉中的一次高效率的大搶救。可當時母親沒有告訴你這事,擔心不確而影響了你的改造。倘若她告訴了你,你就不會看著身上已經有些不舒服的她,隻住了一個晚上,次日一早便匆匆往回趕;你會留下她,等著那個通知來,然後幫著你再搬一回家……

母親匆匆往回趕的,其實是一條不歸路。

我在一篇題為《一個中國女人的墓誌銘》的散文裏(見《中華文學選刊》95年第6期,可參閱附件三),已給這個名字叫徐國媛、僅活了40個春秋的女人,寫了一篇無墓碑可刻的銘文。

沒有用三年,隻用了一年,在1961年底,便摘了你“右派分子”的帽子,可這對去了九泉下的母親,失去了絲毫的意義。這之後,有了一次狂暴的激情與另一次更狂暴的激情中間相對安穩的幾年:

你將祖母從鄉下接到了身邊,長年下菜園裏勞動的經曆,使得她70好幾了,還能幫你操持家務,再加上老人家的五個孫子孫女,戶口本上又有了一個新家。1963年7月,調你去了中文係,先教《邏輯》,又讓你教《寫作》。當年校園裏那個風度翩翩、話語滔滔的最年輕的教授,已經死在了1957年。你臨深履薄地走路,如置累卵上講課,隻有在一件事情上敢心狠手辣,要在每月120元的工資裏,努力克扣下幾個錢來。

我記得,你先是抽二角二分錢一包的“歡騰”,以後又抽上了一角六分一包的阿爾巴尼亞香煙,且一根煙總要分成兩次抽。你進城,舍不得化上一角錢乘公共汽車,總是走來走去。若趕不回來吃飯,去哪家小店叫上一碗陽春麵,二兩豬頭肉,於你便是一次連每個腳趾頭都感覺幸福的享受。你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補衣服、修鞋,還購置了一套修鞋工具,多半是在星期天,你將一家老小的破鞋收拾在一起,然後像個鞋匠一樣地開始工作……

過年了,你也會走進廚房,在鍋裏煮熟一個二角八分一斤買來的豬頭,再放上醬料與八角,那鹵味隔著一層樓,也能香得我們垂涎欲滴。又炸出一盤盤咬進嘴裏就能化掉的油餅,我和弟妹們紛紛撐開肚皮,看誰吃得最多,這是我們清貧、匱缺的少年時代裏,唯一過得似百萬富翁的日子。好象是在65年底,你下了一個好大的決心,讓我們每個人有一件新衣服過年,盤算來盤算去,買來幾丈黑燈芯絨。當我們被一一領去裁縫那裏試穿新衣時,裁縫由衷地誇道:一個個穿得挺精神的,看起來可不像沒有娘的孩子。你的眼睛裏一定滾燙著欣慰之情……

仿佛因為往日你對人倫親情的忽略,現在不但要予以補償,還得加上“利息”,你的肩頭一下雙重地壓上了父親、母親的責任。對此,你想得最多、最深的,就是孩子們的上大學問題。我這個長子,1966年就要考大學了,你的計劃是在這之前,無論如何要存下一千多元,以維持我大學四年裏的費用。我畢了業,以後的日子就不那麽難過了,可以幫著你一起負擔弟妹們上大學的費用。為此,比我小二歲的大妹初中畢業時,你不想她再念高中,而是改讀中專,你說:

你讀了高中,便要考大學,一考上,你讀大一,東東還在讀大三,靠著我一個人實在負擔不起嗬……

雖談不上有女權主義意識,少年時代卻心比天高成績也好的大妹,一下就拒絕了,她堅持要上高中。你怔怔地看著她,沉沉地歎了一口氣,道:

那我們就先講好,將來你考上大學了,千萬不要讀文科,要讀理工科。如果你能考上清華,爸爸就是砸鍋賣鐵,甚至一家人喝西北風,也要讓你讀到畢業!

父親,毛主席不要你操這份心,掏這個錢。

這年的8月11日,半是憤怒、半是幸福狀態下的大學生,自然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該是“紅五類”(“黑五類”的“狗崽子”們此時還沒有造反的膽量),像當年德國的褐衫黨在滿城捕捉猶太人,滿校園裏捉拿著各係已被大字報點名的“牛鬼蛇神”。你也被捉去了一個名叫紅場實際上是一塊淡紅色水泥地的操場上,抬眼看去,像熔化了的金屬汁液一般白花花的太陽下,暴曬著一片蝦腰似的後背,你也跟著跪了下來,肯定能夠曬得熟雞蛋的地麵,至少有60度,你好象嗅到了膝蓋上的皮肉被烤糊的臭味。

恍若這是一塊鋪著紅布的盛大宴席,你則是一道隔夜後又被拿出來的菜,高傲的胃口們已經失去了興趣;而那些首次被揪出來的人們,身邊圍滿了小將,後者往前者的身上亂腳紛紛,或者淋上墨汁、漿糊,儼然在一道新鮮的大菜上放調料……這一天被整死了三個,其中一個是中文係的教授,與你一樣,解放前沒有任何曆史問題,在大學裏教了一輩子的書,能夠用英語講出莎士比亞戲劇的原汁和神韻來。你的膝蓋上留下了一條一寸多長、至死未能消失的疤,但你沒有倒下。當晚,你一瘸一瘸地回到家裏,大妹為你包紮傷口,你不無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