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自北京大學來,自西南聯大來,自一批爝火者的光芒映射著思想長河的方舟上來,你不會對良知裝聾作啞。
今天回眸這一切的時候,自己到底在教授的聖職——學術的積累與發展上,留下了些多少東西呢?
當年在看了蔡先生所寫的《中國刑法學》、《刑事訴訟法學》、《中國法理自覺的發展》等大著後,如登層樓,長風鼓蕩,心潮迭湧,你也決意要以動態的觀點來構建一個刑法學體係,如今這個體係在哪裏呢?
你的生命被消耗在等待之中,太久、太久了,你等待摘帽,等待“解放”,等待改正,等待回城,等待喧囂過去又等待清冷過去,等待孩子回到身邊又等待孩子各自成家立業……
等待,於你已經沒有多少希望的曙色,它們紛之遝來,像粗礪的黃沙、慘白的石灰,在你的臉上、身上急遽地泄下,你在一口灰漿池裏被攪拌著,被腐蝕著,被消耗著,等待於你像是世界的末日。當你終於無須等待了,你的思想和意誌都像旗幟一樣,可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裏的時候,生命力卻已是不破魯縞的強弩之末……
父親,你在57年以前寫的那些文章,你自己都不提及了。在你晚年裏,在《法學研究》、《爭鳴》、《江西社會科學》和本校學報上,你發表了十餘篇有關刑法學方麵的論文,它們加起來,可能還編不了一本書。我已將它們與你保存下來的《檢查與交代》、《自我批判》、《認罪書》作過比較,在數量上,兩者的文字幾乎不相上下;在內容上,前者多停留於單篇每個學術觀點的闡述,有的雖投入了一種總體把握的眼光,但一定是既受篇幅所限也為精力所限,似乎還缺乏結構的空間感與相應的深度開掘,這自然是行外話;
可看後者,幾乎誰來誰都不會看走眼,你拚盡氣力,將自己打倒在恥辱的泥淖裏,為的是強調某種反動立場的自然延續。你蓬頭垢麵,在自己的心房裏窮追猛打,挖地三尺,為的是表明自己世界觀的全麵、深刻的嬗變。你用一種扭曲了的真誠,首先蒙蔽自己,似乎自己真的罪孽深重,生下地來血就是黑的;再用它蒙蔽走馬燈似的專案組、監管小組和革委會,仿佛在一個紅太陽高懸、什麼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的偉大時代裏,你被改造、更被感召得已經放下“屠刀”,真的棄舊圖新……(請參閱附件一)
父親,你保留下來它們,其實是保留了一個深深的曆史隱痛。
在你故去後的第三天,我在校園裏碰到了現已退休的原法律係辦公室主任,她拉住我,由衷地稱道你德高望重,深受師生們敬仰。她說了這樣一個例子,國家對於有突出貢獻的專家、學者每月給予政府津貼的政策下來後,組織上在法律係第一個想到要給的便是你。這時你已經退休,她親自上門來,將有關表格交給你,你當即表示,倘若說退休前有點貢獻,也不突出,退休後連貢獻都談不上了,這份政府津貼應該給其他老師。在她處理此類事宜的記憶裏,對政府津貼取如此態度的,你是唯一的一個。
無疑,她不知道,在你書桌的抽屜裏、更在你心靈深處,藏著一個曆史隱痛。
去年上半年,在何永齡先生、舒文烈先生的串聯下,分布在各地的你所教過的廈門大學法律係48、49級同學,準備在10月間你生日時聚會南昌,以祝賀你80歲(實為79歲)壽辰。
舒先生先來找你談,你一口拒絕了。均已兩鬢霜染的弟子們,古道熱腸,執意堅持,何先生給在江西這邊的同學們的信中說:
胡老師年事已高,身體不算十分好,若有90高壽我們再來一次慶祝。我個人意見是胡老師……一生坎坷又喪偶多年,我們也是坎坷一生,能為胡老師祝壽也是一種表達。當今世風不佳,有多少人還記得教過自己的老師,我們這一代人是永遠會記得老師和同學的……
舒先生又打算來找我,想要我做通你的工作。你感覺到弟子們的這個意思後,你也要我一口拒絕。倘若怕盛情難卻,抹不下麵子,你要我幹脆出門去,不在校園裏露麵。我見你辭意如此堅決,不禁說: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近半個世紀的情誼也不容易,大家在一起熱鬧一下,有什麼不好?
你坐在藤椅裏,臉上從未見過的莊重,講話一板一眼,好象要發布的是什麼天條:
中國古人講人生之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複次有立言。我這個老師,一輩子退而求之,連立言也成了泡影,還有什麼資格去讓學生們做壽呢?
尚不到48小時,11月11日上午,在家屬舉行了一個簡單的遺體告別儀式後,你的遺體就火化了,生前你曾多次交代我和弟弟,撒手塵寰後,一不開追悼會,二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骨灰也不必保留,找個什麼地方撒了或是扔去贛江,你不願因自己的離去而驚擾了這個紅塵萬丈的世界。我想,你看死亡一定是一麵篩子,在生者的胸臆間留下或篩去死者的一些什麼。該被篩去的,即便有著幾十噸漢白玉的包裝,也終會被篩去;能夠留下的,即便墓園無著,骨灰無剩,湮滅於山水林澤、霜晨曉月之間,也終能夠留下……
我們之所以有所忤逆你的願望,是眼睛裏哭成了一片紅雲的妹妹們堅持,不能再讓墓地都湮滅了幾十年的母親,再做孤魂野鬼了,得為她搞個衣冠塚,與你合葬一起。而也是幾十年沒有女人疼、沒有女人暖的你,更應該有個女人陪伴,從此共赴白雲蒼狗,綿綿歲月……
父親,你的第二代、第三代都跪在了地下,等候著你骨灰盒的到來。
我舉起雙手,顫顫地接過一個長方形的瓷質盒子,長不過一尺多,寬約六、七寸,上麵蒙著一塊紅布。又顫顫地站起來,在低徊的哀樂聲裏,領著一行人緩步去了你的墓地。
你這近八十年的人生便這樣灰飛煙滅了;
僅僅一個星期前,要三、四個人才能將你抬上住院大樓的身軀,僅僅在不到一個小時裏,便物化歸塵了……
一路上,將你的骨灰盒緊緊地抱在懷裏,我深感——
人的一生,很長很長,又很短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