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秦兵馬俑的臉5
《給父親的五封信之五:“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父親:
我想你不會在人大會議上提出這個建議。
你隻是在我們孩子們麵前,在精神上過把幹癮。原任省委書記馬繼孔和你談話後,派遣來江西大學籌建法律係的次年,你當上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你是一個真君子,從來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但我知道,在有關法製建設和高等教育方麵,每次人大開會,你一定發表了不少意見或者建議。
好似舊社會將白毛女由人變成了鬼,新社會則把白毛女從鬼變回了人,你真的敢講話了。我的感覺是根據這麼一件事,學校派來和你一道籌建法律係的一位領導,在法律係正式成立並且各項工作走向正軌後,研究起係裏的大政方針來,便隻有係黨總支擴大會了,好象在大學裏從來就沒有係行政會議一說,而你這個法律係主任,還是始作俑者,開起會來也隻有被“擴大”進去……
在我看來,這其實是個老問題,一個在1957年裏你已經涉及、而傅鷹先生則講得更透的問題。近三十年了,連一向穩如磐石的軍隊的著裝款式和武器裝備,已經換了好幾代了,可這個問題在一些大學裏或一些部門卻比較雷打不動,乃至老樹發出新芽,便說明某某人怎樣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一個與現代文明倒行逆施的文化形態,不再發揮餘熱,真正告老還鄉。
對此,你我解決不了,領導也斷絕不了,還隻有等一種曆史進程來為它打上句號。如是觀之,倘若是我,便順風扯帆、借梯上牆了,“擴大”就“擴大”吧,雖然有點等而下之的意味,卻在“擴大”中省卻了操心,一步步地“擴大”著清閑……
你對此不以為然。你向校方提出,如果×××同誌留在法律係當書記,我就要求調走。結果,“老九”沒有走,走的是他,學校另派了一位同誌來法律係當總支書記。
我發現,猶如在黑夜裏呆久了的人,會充分感覺到陽光下的溫暖;而一個被迫低頭跪下的人,一旦站了起來,對於自身尊嚴的捍衛,便會變得與呼吸一樣重要。
在當今的知識分子應該如何適應時代變化上,你我的看法顯然有些不同。你的有些作法,我和弟妹們也不以為然。
你當法律係主任的這六年間的忙碌,我不用再描述了,幾乎整個就是57年前你在師院情況的翻版。你盡管去對自己認真,卻無須對別人太認真:
你要求一些老師在上課前將教案送你審閱,或者是他們本人將自己寫的學術文章交你審閱,他們多是你在廈門大學時的學生,也和你一樣解放後都“叛變”了法學,現在好不容易回到了革命隊伍裏,人人滿臉滄桑,個個鬢發已白,都五十好幾了,你卻當他們是剛從哪所政法學院畢業的年輕人,一遍遍地在教案上操練他們,摔打他們;一回回地在論點與論據間讓他們迷失了自己,又找到了自己……
最讓人忍俊不住的是,外校有一位老師,在評定高級職稱時,他提出自己的兩篇文章要請“胡老”審閱。學校為他來聯係後,他又自己來登門拜訪,特意說明這兩篇文章是和審閱費一起轉過來的。我恰好在家,一邊聽了幾句。當時我就估計,倘若不找你來審閱,這文章或許還有通過的可能,一旦來找了你,便無異於送肉上砧了!
我也在高校裏混著,深知這評職稱是怎麼回事。總是粥比僧少,僧比粥多。總是評一回職稱,便要製造出成千上萬篇僅供評審的一次性論文來,這樣的文章,寫百行,或是寫上千行,猶如過年時天南海北的中國人見麵時說的好話,不會有太大的區別。年紀比我小的,我不會在意,可年紀比我大的老師們沒有評上某個職稱,我就心裏不好受,千萬別以為我這是貓為耗子掉淚,在有些方麵我可能不怎麼的,乃至有些斯泰隆式的冷酷,但在這事情上,猶如杜甫站在為秋風所破的茅屋前所唱的:大庇天下寒士俱開顏,我真有讓天下所有知識分子在職稱上俱各遂心願的夙願……
趁倒茶送水時,我使勁給這位老師擠眉弄眼,倘若他能夠明白點什麼,隨我走出來,我便會彬彬有禮地斷了他請“胡老”看稿的念想。他沒有反應,如數家珍般對你講著這兩篇文章的創意。事情的結果,還真如我所料,這兩篇文章,在你這裏折戟沉沙了。若幹年裏,你一直是省社會科學技術職稱評委會常委,在你這裏擱了淺的,不太可能去其他審稿者那裏乘風破浪……
以你的職業、道德操守,你可能很難想明白:
在粗率、馬虎、含混(不含混,就不可能公中有私,私中有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像流感一樣蔓延,不僅僅是在物質層麵,就是在精神層麵,也假貨猖獗於市、偽劣產品屢禁不絕的時候,你太認真了,既不能行方便於自己,便顯得迂腐了;又不能行方便於別人,便顯得木訥了。直到快退休之前,你才在我們麵前幡然醒悟於這樣一個“小兒科”的事實:即便是多年相知的老同事,當他請你多提寶貴意見,你也真提多了意見時,他的臉上肯定掛不住……
好象有這麼一句話——工作是美麗的。
可對你而言,工作還是抗拒性的,一種充實、有分量也有責任的工作,好象一道厚實的帷幕,抗拒著你的人生回眸,使你沒有餘暇,在跋涉了千山萬水之後,像一位觀眾似地坐下來,以沉靜而又蘊籍的目光,去一一撫摸那帷幕後的坎坷。工作還像一把澄亮的銅鎖,鎖在悄悄地沉在你腦海某處的一個黑匣子上。你以為昔日那個嚴酷的年代投在你精神上的陰影,隨著那個年代的消亡也早已消失,可這陰影隻不過去了黑匣子裏“冬眠”,隻要一摘掉工作這把鎖,它便會悠悠地盤旋出一圈圈的黑霧來,分裂了的形形色色形象與幻相的斷片,將會在你的眼前飄然而至;
工作又如一個強大的製動閘,抗拒著你生理過程的自然衰老,你必須跟著它前進,它打在你生理過程之上的一股反作用力,很可能激活你,隨它去適應種種對一位望七之年的老人來說已經不容易的秩序。衰老,與其是說一種生理過程,不如說是漸感被工作日愈拋棄的一種心理過程……
於是,自88年退休後,越是往後來,父親,你越是觸到了自己一生的悲劇性。
在中國飽經憂患的20世紀,作為一名知識分子,你的理想並不高遠,你隻想做一個大學教授,教書也著書,以蔡樞衡先生為榜樣,為從來隻有專製氣息桎梏的中國廟堂和從來遍布宗法關係藤蔓的中國大地,在導引現代法製精神的熱風與活水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憑你的學養與操守,看你在解放前的履曆,你能夠做好一個大學教授。解放後,在可以你做教授的那些歲月裏,你依然治學嚴謹,誨人不倦,一派長者風範……